这是一处六进的炎国大院。
六进的院子,在大炎通常是不常见的,那些乡下地方还好说,总有些乡绅地主喜欢个大排场,可是在城市中,特别是新兴的移动城邦内,却是没人敢这么建。
上达天听的达官贵人,富可敌国的江湖豪商,都抵不过真龙御笔亲勾的一纸律文。
现在这六进的院子,也只有在京城之地才能看见,毕竟当今天下也只剩下“龙,麟,凤,龟”四族祖宅才能有这样的豪气。
不过说是豪气,倒也不尽然。
四族中,龙,麟,龟都是香火旺盛,在大炎各个领域都有中流砥柱之人撑起大炎的江山社稷,因此这祖宅之所也是迎来送往,门生故吏络绎不绝,确实好不热闹,可是唯独剩下那一族常常门口罗雀,大门一闭,数年难开一次,若不是有家丁奴仆从小门出入,常常让人怀疑那稍显破旧的院子内,还有没有人住在里面。
自然是有的,没有也是得有的。
从大炎立国以来,凤族的祖宅已经换了无数次主人,嫡系的血脉断绝后就由支系的血脉继承,支系的血脉断绝后就由更加偏远的血脉来做这四族之一的族长,到现在为止,这一族的血脉除了还是黎博利之外,其实与最开始的血脉,已经没多大联系。
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家族才败落的吗?
却也不是。
虽说大炎开科取士已久,大炎朝廷早已是各族共襄盛举,不问出身,人尽其用,可是四族历史悠久,早在开科取士之前就已经是大炎朝廷的脊梁,所以直到现在,这三公九卿,六部九寺,也多是四族出身的子弟。
四族之中,龙族多掌行政大权,六部尚书中有三人为龙族出身,各地封疆大吏十有二三;龟灵一族与军方亲密,也只有这一族的长寿与耐性才能让军方血气方刚的各族精英们团结一致;至于麒麟一族,则多供职于三院九寺,肩负监察天下之责,可是要说四族之中哪一族天眷最深,那还得是现在说起的凤灵一族。
大炎历代礼部尚书皆是凤灵一族出身,而礼部本就是六部中权限最大的部门。
往粗了说,那是教化天下,青史留名的职责,而往细了说,天下官员的升迁,天下士子的出路,国家层面的大型文娱活动都需要由礼部牵头,配合各部落实,甚至独立于六部之外的军队中也设有各等级的祭酒,司礼二职,负责教化军士,贯彻朝廷的路线政策。
更别说九寺之中的太常寺,宗正寺,鸿胪寺,五监中的国子监,在实际运行中也可以算是礼部的编外结构。
如果再算上大炎各地直接受礼部节制的各级天师符以及府内的诸多天师,还有从礼部分出去的诸如司岁台一般大大小小的各类专职机构,正如坊间人茶余饭后揣测天上意时说得那样,天下之权共一石,礼部独取八斗。
自从真龙放权六部以来,礼部尚书一职已是官职的顶点。
无论是怎样的血脉更替,礼部尚书一职从未有过凤灵一族以外的任何人担任,这一族的天眷之厚,可见一斑。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掌握着天下大半权力,又完全得到真龙支持的家族,却在繁华阅尽的京城之地独树一帜,犹如屹立于浮世之外,少与人间交往。
世人认为这是正是凤灵一族的聪明之处,得天之眷正应避嫌凡人,真龙绝不希望掌握天下大权的凤灵一族卷进人心之中的蝇营狗苟,而凤灵一族正是体会上意,才会将正门紧闭,几乎不与任何官场中人来往,不,他们甚至都不怎么与天下人来往。
不过也只有少数人知晓,这并非是真龙的意思。
真龙非常人,又怎么会有如此凡俗的忧虑,而凤灵一族的那些黎博利脑袋更是装不下这么多的算计,他们闭门的唯一理由只是因为他们承担的东西太多,多到他们早已没有余力去应付自己的生命,更不要说去应付那些人际交往,人心揣测。
每一任的礼部尚书,总会在生命本应盛放的年纪,发现自绝于这座六进的院子。
她坐在莲花池的廊桥上,不成体统地靠在那大红漆的柱子,随手抓起窝在襦裙中的一窝鱼食儿,随意地抛下。
淋淋洒洒的鱼食儿落在池子上,渐起无数彼此拥抱的涟漪,水中的某些事物被惊动,那些仿佛鳞,仿佛兽,仿佛人一样的魂儿在水下摆了摆,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算是我的错吗?”
她看了看那重归平静的莲花池,安稳的水面上照着一场旷世的征伐。
骑士之国的铁罐头们向着天灾冲锋,黄金的光辉越过阴暗的云层,杀入天空中半毁的浮岛,可是拉特兰布置在卡西米尔的浮岛又怎么会没有一点防备?
那些早已沦陷于星空之手的自卫武器开始倾泄致命的火力,仿佛身处两个时代的战争双方共同挤进死亡的漩涡。
卡西米尔会赢。
得出这样的答案并不难。
禁军的生涯让她早已熟悉战场的变化,她出任禁军司礼的同时,也手握禁军一部的指挥权,而作为肩负诸多士兵生命的指挥官,她有过那么一段时间去向自己能找到的所有人学习战争的艺术,甚至不惜去玉门待过一段时间,所以阅读战争的变化对她而言从来不是什么难事,不如说站在这么一个俯瞰的视角,将战争的迷雾甩开之后,要是还不能阅读战争的变化,她那并不能算长的人生算是白活了。
可是卡西米尔会取得战斗的胜利,却没办法获得战争的胜利。
末日已从天空垂落,而卡西米尔没有对空的手段。
千年前就已经上演过一次的毁灭会再度降临这片大地,而这一次毁灭将走出卡西米尔,那么远在万里之外的炎国能否独善其身?
答案是很难。
纵然整个炎国都在“天道”的覆盖之下,使得天灾大致上变得可控,可是随着大炎的发展,人口的暴增,“天道”的庇佑其实已经来到一个极限。
从第一场天灾在大炎腹地出现开始,“天道”就注定无法成为大炎永恒的城墙。
所以她才会在这里,他们才会在这里。
黎博利的女性抓起鱼饵又向池子中撒了一把,不过这百无聊赖的动作在空中停了一停,她在廊桥之上抬起头,看见不存在的天空如同莲花池的水面一样在泛起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