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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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5章
  
  接下来的两天里,王福至着实很投入地为陶姮委办的第二件事忙开了。他修好了摩托,每天骑着早出晚归的。一回来,顾不上喝一口吃一口,先向陶姮汇报。吃罢晚饭,又向她详细地再汇报一番,并提供他认为应该予以考虑的情况,耳闻而未来得及核实的情况,以便陶姮作出下一步打算或决定。她说什么想法时,他不但听得极为认真,还往小本上记录,像下级记录上级的当面指示那样。
  
  陶姮对他满意极了,每每当面感慨自己能遇上他真是幸运。她这么表达对他的信任和办事能力的好评价时,他则总是红了脸谦虚地说:“哪里哪里,能为你们夫妇服务,那才是我莫大的荣幸。在我的人生和事业发展历程中,这可是值得一吹的。将来我的事业真成功了,更是要载入史册的。”
  
  实际上两天来他都是独自吃的晚饭。因为他回来得太晚,陶姮和丈夫等不及了,只得先做来吃。他俩早饭吃得晚,中午都不吃。有一天王福至中午也回来了一次,家里却没什么可吃的东西,只得饿着肚子骑上摩托又走了。
  
  这令夫妇二人大为过意不去。
  
  王福至也很过意不去,说自己不能为客人做饭吃,晚上回来还吃客人做的现成饭。太惭愧了!
  
  两天来的晚饭,一顿是陶姮做的,一顿是沃克做的。陶姮做的,不但沃克爱吃,王福至也很爱吃。而沃克做的,不但陶姮觉得饭菜都难以下咽,沃克自己也没吃几口。王福至回到家里,打开冰箱看看,连热也不热,找个“买烟”的借口,跨上摩托噌一下冲出了院子,再回来时打着饱嗝衔着牙签儿。陶姮不愿浪费,从冰箱取出剩菜剩饭,要去喂狗。
  
  王福至不直说狗才不会吃,却笑道:“你别去喂,它跟你还不熟,看咬着你!”
  
  沃克自告奋勇:“要喂也得我去喂。它开始接受我了。”
  
  确实,两天里有成就感的不只王福至一个人,沃克也有。他替王福至喂了那藏獒两天,藏獒允许他靠近了。然而他未免还是太过自作多情了,那大狗嗅了嗅他倒在狗食盆里的东西,一爪子将狗食盆挑翻了。
  
  这两天陶姮倒过得怪闲适的,更多的时候是关了手机躺在床上看自己随身带的几本英文书,看倦了就睡,睡醒了就在村子里到处走。村子里的农舍倒几乎全是或新或旧的小楼了,但却寂静静的,像是无人村。偶尔见着的,也是老人和孩子的身影。但陶姮倒挺喜欢那种寂静,觉得像是在度假。对于王福至家的厕所,表现得也不像丈夫那么难以适应。
  
  她内心隐藏着一个很大的谜团,那就是自从离开美国,她的背就再没疼过。按美国医生的说法,她的肩背疼是胃癌病灶区反射间接造成的。可为什么肩背又不疼了呢?难道癌细胞转移到别处去了?她已对生死想得比较开了,对癌症自然也就差不多持一种泰然处之的态度了。转移没转移的,转移到哪儿去了,都不怎么在乎了,只不过奇怪而已。她一心只想快点儿将第二件事儿也办完了,快点儿回到美国去,在自己家里而不是在医院里安安静静地死去。如果竟可以像目前这样毫无痛苦地死去,那么她简直认为死亡并非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了。第二件事儿?她回国的目的明明只有一个,丈夫那件事儿是节外生枝生出来的。由丈夫那件事儿,自然联想到了丽丽。丈夫和丽丽,或反过来说丽丽和丈夫之间,虽并没发生什么令她忍无可忍的暧昧,但她内心里毕竟还是非常不快。尽管丽丽留给她的印象挺深也挺好,尽管主要是丈夫被丽丽所吸引,她还是觉得丽丽也有一定的责任。她几次想开口告诉丈夫自己已经患上了胃癌,而且是晚期了,却每一次都忍住了。
  
  王福至的汇报,使她掌握了如下情况:
  
  陶老师目前住在县民政局办的精神病院里。医疗费由社保负担一部分,再由民政局慈善基金出一部分,他自己负担一小部分,这一小部分是他的退休金的一半左右。“四人帮”被粉碎以后,尚仁村中学革命委员会的成员大部分被定性为“三种人”,即在“文革”时期有政治劣迹的人。陶老师的事儿也很快就作为一件冤案平反了,不久就恢复了教师资格。他是在又当了一年多老师后才逐渐被发觉精神不正常的,所以他极幸运地一直享受着教师那份退休金。因为他是从师范学院正式毕业的,退休教师涨工资时他的退休金也随着涨……
  
  这一情况使陶姮减少了几分罪过感。
  
  陶老师的儿子目前成了县重点中学的语文老师,一家三口在县城里生活过得还不错。陶老师的女儿嫁给了尚仁村的一个农民,丈夫兄弟姐妹多,家家户户的日子都过得不太好,一个嫂子死了,哥哥至今仍是二茬子光棍,而且还经常酗酒。一个妹妹离婚了,妇道名声也不怎么样……现在陶老师的女儿也离婚了。
  
  这情况使陶姮喜忧参半。为陶老师的儿子也算是中国的脱贫人口之一户而喜,为陶老师的女儿婚姻失败而忧。
  
  陶姮夫妻住到王家的第五天上午,王福至从外边开进院里一辆破车,说是“奔驰”。
  
  沃克绕着车细看一阵,点头说确实是辆“奔驰”,但款式太老了,是德国七十年代的原装车。
  
  王福至说是向朋友借的。
  
  陶姮也绕车细看,还弯下腰从升起一半玻璃的左前窗往车内瞧了一眼:那“奔驰”里里外外遍布灰尘,前座后座之间结着残破的半张蜘蛛网——仿佛原先一直存放在没有顶盖且无人看管的废弃仓库里。
  
  陶姮问:“你向什么朋友借来的呀?”
  
  王福至第一次在她面前变得吞吞吐吐,不愿实话实说了。
  
  陶姮又问:“你借这么一辆脏兮兮的破车干什么呢?”
  
  双手油污的王福至一边掀开车前盖一边说:“下午好拉上你们夫妇二人到尚仁村去与陶老师的亲戚会晤呀!”
  
  陶姮一听急了,板起脸说:“福至,今天下午的事儿你可没跟我提过一句,我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啊!”
  
  王福至说:“是吗?”想想又说,“那是我忘了,心思全在这辆车上了!”
  
  陶姮说:“尚仁村不远,就是下午非去不可,也不必坐这么一辆破老爷车去呀!借辆自行车,你骑摩托带我,沃克骑自行车,不就去了吗?就是走去也行啊!”
  
  王福至说:“走去可不行!骑着摩托和自行车去也不行!该讲的派,那还得讲。你们不了解农村人,我了解。他们要是觉得你们够不上是人物,就会根本不拿你们当回事儿。他们一小瞧你们,你们的愿就不好还了……”
  
  沃克也困惑地说:“那为什么不包辆出租呢?租别人一辆干净的车也行啊。租金我们出就是了嘛!”
  
  王福至说:“镇上哪儿有出租车呢?包出租车得到县城里去包。干净的车倒也不难租到,可都是小模小样的车,好歹这是辆‘奔驰’!……”
  
  他说着,扔下手中的油线团进屋去了。
  
  站在“奔驰”左右的陶姮和丈夫,一时间大眼瞪小眼,都不知说什么好。
  
  片刻,王福至从屋里拽出一长条塑料管,指使沃克进屋去开水龙头。沃克将水量开得过大,王福至又正掐紧着塑料管口;一股水突然从管口四射而出,溅湿了他的头脸和衣服,也溅了陶姮一身……
  
  陶姮只得上楼去换衣服。
  
  等她从楼上下来时,但见持塑料管的已换成她丈夫了,而王福至则脱去了衣服,只着裤衩,手拿一大块泡沫,命沃克将水柱往这儿射,往那儿射……
  
  看着王福至那种忙得忘我的劲头,想想他都是为了她的事儿,陶姮再一句责备的话也不忍说了。何况,丈夫分明在充当着那身为中国共产党党员并且自认为最讲“认真”二字的农民的助手;责备王福至也等于在批评丈夫,陶姮决定顺其自然,一切跟着那农民的感觉走。
  
  沃克的衣服也湿了。他也像王福至一样,脱得只着裤衩了。陶姮蹲在楼门口那儿,呆呆望着他俩冲洗那辆灰头土脸的“奔驰”。二人忙了半天才将那辆车冲洗出了本色,那本色也早已全无光泽,像病痨之人的皮肤。王福至又从屋里拎出工具箱,沃克顿时情绪倍增。那美国佬业余时间最喜欢干的事之一就是修理别人出了毛病的汽车,并且拥有美国汽车维修行业工会颁发的资格证书。于是,轮到王福至诚心诚意当她丈夫的助手了。望着丈夫在掀起盖子的车头前,一会儿伸着毛茸茸的长臂猿般的手臂要扳子,一会儿要钳子,陶姮因下午将要坐入那辆“奔驰”里的恐慌消失了。
  
  她听到王福至好强地说:“你能修好的地方,我也能修好。”
  
  也听到丈夫好大喜功地说:“转发手机‘段子’,你行。修汽车,还是我行!”
  
  丈夫终于盖上了车前盖,以专家的口吻说:“开三十里没问题。”
  
  听丈夫这么一说,陶姮心里又恐慌了。
  
  而王福至却乐观地说:“从咱这儿到尚仁村,来回才十几里!”
  
  二人就让那辆“奔驰”四门大开地曝晒着,一个朝楼门口走来,一个转身朝淋浴房走去。
  
  朝楼门口走来的是王福至,陶姮起身闪在门旁,问他:“沃克说的是公里还是华里?”
  
  王福至说:“我也不知道,那得问他。”话还没说完呢,人已迈入屋里了。
  
  两个男人换上干衣服后,王福至从后备箱翻出一个纸团。他剥洋葱似的,剥一层纸又剥一层纸,最后从纸团中剥出一个亮晶晶的金属物件。
  
  陶姮好奇地问是什么。
  
  王福至说是“奔驰”的车标。
  
  沃克要过去翻来覆去地看着说是假的。
  
  王福至说:“当然是假的了,哪儿搞得到真的呢?买个真的得八九百元,而且连县城里都没卖的。这是只花五十元在镇上让人给加工成的,猛眼一看还不跟真的一样?”
  
  他将车标安在车头上,退后两步,欣赏地说:“活儿做得漂亮!跟真的似的,就是太亮了点儿,我别让他们镀出光来就好了。”
  
  沃克一听说是在镇上只花五十元做的,不撇嘴了,反倒跷起大拇指称赞:“中国人真行!”
  
  王福至笑道:“这话我爱听。由你这位美国人说我更爱听,但你的话应该改成中国农民真行,因为开那铁活儿铺的人,至今还是农民,农闲的时候才做点儿铁活儿挣点儿现钱。”
  
  沃克说:“那就不是行不行了,我应该说中国农民伟大了!”
  
  陶姮和王福至笑了,沃克自己也笑了。
  
  陶姮掏出钱包,问王福至租那辆“奔驰”以及买那个假车标一共花了多少钱,要点给他。
  
  王福至说:“那急个什么劲儿啊,我记笔账就是了,把你还愿的事儿办完了一总算吧!”
  
  陶姮见他说得怪真诚的,就不再坚持。她看一眼手表,快到中午了,主动说:“你俩歇歇,聊聊天,我做饭。”
  
  沃克说他不能居功自傲,要有更良好的表现,于是张张罗罗喂狗去了。
  
  陶姮做饭时,王福至坐在小凳上洗菜,一边检讨地说,他忘了早点儿告诉她下午的安排,使她感到意外了,是他的过错。但下午她是必须去尚仁村的,而且要高高兴兴地去。因为他已经和陶老师的女儿和亲戚们进行了初步沟通,他们都愿意见她,简直还可以说都急于见到她。他认为他们的态度也都很好,他们都说,一切好商量。人和人之间结疙瘩的事儿,当面解开就是了……
  
  陶姮听了高兴,又说了一番感激他的话,表示自己下午一定高高兴兴地出现在陶老师的女儿和她的亲戚们面前……
  
  午饭照例受到两个男人的称赞。陶姮心情好,也吃得很饱。
  
  两小时后,睡足了午觉的三人坐入那辆“奔驰”里,由沃克将车开出了院子。王福至锁上院门,又坐到沃克旁边,沃克说,安上那么个车标也等于白安,那些个农民哪里识得那是“奔驰”车的标志呢。
  
  王福至以诲人不倦的口吻说,可千万别把现而今的中国农民瞧扁了,一个个走南闯北的,见多识广的可不少呢!
  
  车还没开出村口,被一位老大娘拦住了,火烧眉毛似的央求王福至快去她家把她家的猪给“敲”了。
  
  王福至对她挺恭敬的,叫她“三奶”。不过他没下车,只将头探出车外客客气气地说,这会儿不行啊,这会儿要去办要紧的事,车里坐着两位美国来的外宾呢!“敲”猪找别人帮忙也可以的呀,谁谁谁,谁谁谁不是都挺会“敲”的吗?
  
  那“三奶”说,谁谁谁到外地打工去了,谁谁谁正在我家呢,我家那口猪已经长得太大了,也太凶了,他一个人对付不了。刚一刀割出口子,猪挣断了捆住四蹄的绳子,淌着血满院子乱窜呢!好福至,你不去怎么得了呀!我要是满村找不到你,那也就算了。可现在三奶把你拦了个正着,你这“敲猪王”偏不去,你以后还好意思叫我“三奶”吗?
  
  那“三奶”一屁股坐在了车头上。怕坐不稳滑地上,一手同时把住了假车标。
  
  “哎三奶三奶,别把那个,我去我去!”
  
  王福至大惊小怪地下了车,将“三奶”搀至路旁,转身绕到驾驶座那边,伏在窗口,对沃克和陶姮说:“你们看巧劲儿的!她家成人都在外地打工,家里只剩她和小孙子……不过她的事,对我不算件事,三下五除二就摆平了,也耽误不了多大工夫……”
  
  沃克和陶姮在车里听得清楚,看得分明,都说快去吧快去吧!
  
  望着王福至搀扶三奶匆匆而去,沃克回头问陶姮“敲”猪的“敲”是汉字中的哪个“敲”字,又是件什么事,陶姮简单几句便解释清楚了,自认为解释清楚了。沃克却说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给猪做的手术非用“敲”字,而给牛马做那样的手术就说是“骟”,并问要是给羊做那样的手术该用什么字呢,陶姮被问住了。
  
  她说:“你的汉语言水平已经够高的了,保留点儿糊涂也没什么。”
  
  沃克还想问什么,他手机短信铃响了几声。他将一只手伸入兜里,从车内镜中发现陶姮在看着他,没往外掏手机。
  
  陶姮说:“看吧。别装受气孩子的样儿,好像我每时每刻都在监视着你似的。”
  
  沃克说:“我从没那么认为过。”仿佛为了证明他的话,大大方方地掏出手机看起来。半分钟后,握着手机伏在方向盘上了。又半分钟后,忽然哭出了声。
  
  陶姮这一惊非同小可,急问他谁发来的短信?是不是他弟弟家出了什么不幸?
  
  沃克一句话也不说,握着手机的手朝后一伸。陶姮略一迟疑,接过了手机。
  
  短信是丽丽发给沃克的,字数还不少:
  
  洋姐夫,我觉得你对我的中国姐姐可不够好。她能当上你们美国大学的教授,是我们中国女性的骄傲。怎么你给我的感觉是,你一点儿也不关心她的生死?她患了胃癌,你要更加爱护她才对。我们镇上有一个人也患了胃癌,靠服县里一位老中医给配的祖传秘方已经活了七八年,基本遏制住了癌细胞的发展。我昨天见过那老中医了。他答应也为我陶姮姐配一服,但得见见她,问她些情况,为她号号脉,你先跟我陶姮姐打声招呼……
  
  陶姮看完短信,心情复杂,一时无语。在镇派出所进行抗议交涉的时候,她说到了自己此次回国的原因,那些个男人都半信半疑,看去根本没走心,想不到一言不发负责记录的丽丽,不但信了她的话,而且还这么古道热肠!她被感动了。丽丽那晚的样子浮现在她眼前,她觉得不知该如何评价丽丽才算公正了……
  
  沃克一开车门下了车,接着开了后车门和陶姮坐在一处了。他搂抱住她,像孩子搂抱住即将失去的母亲,边哭边问为什么瞒着他?并且说些谴责自己放浪形骸的话。陶姮说她想这次办完了还愿之事,回国后再告诉他,说着自己也哭了……
  
  “你们……怎么了?”
  
  王福至不知何时回来了,站在车外,一手扶着打开的车前门,意外地看着他俩。陶姮难为情地往旁边推丈夫,他却不肯放开她,仍用一只手臂搂着她,又将手机递向王福至。
  
  王福至瞪着他手上的手机,不知所措。
  
  陶姮说:“我们也不瞒你了,你看短信吧,你妻妹发给他的。”
  
  王福至误会了,尴尬了,不愿接过去手机了。
  
  他既骂且又撇清:“这风骚的女人!这……我一会儿就告诉她姐!我这姐夫,我管不了她……”
  
  陶姮只得又说:“不是你想的那种事儿,让你看你就看。”
  
  王福至这才坐入车里看起来。看罢,将手机还给沃克,发呆。
  
  沃克说:“你开车吧。”
  
  王福至就移坐到驾驶座去,一声不吭地将车开向尚仁村。
  
  三人都没再说什么。
  
  快到尚仁村村口时,王福至才又开口说:“我明白了……我一定鞍前马后,非把你们的事儿办好不可,要不然连我小姨子也得埋怨我。至于服务费,到时候你们看着给,不给我都高高兴兴送你们走。人心七窍,有一窍得是人和人心心相通的。那一窍相通了,许多事都好商量了,对不对?……”
  
  陶姮和丈夫没接他的话。
  
  倒是她的一只手,握着丈夫的一只手了。那会儿,她忽然又怕死了,觉得其实并没活够。
  
  车开至尚仁村僻幽之处的一户农家院落前停住,两扇用铁条简单焊成的院门敞开着,锈迹斑斑。三人下车后,从院内跑出一条小狗。毛色说灰不灰,说黑不黑,腹部结着泥巴,令人联想到耗子的颜色;不过狗脸长得还算可爱。陶姮见院内的水泥地由于塌陷而龟裂了一大片,院外的沙土地满目杂草。
  
  小狗绕着三人的腿嗅来嗅去,这时吱呀一响,正对着院门口的一扇屋门开了。那门一开就歪斜了,看上去随时会脱离门框倒在地上。从屋里迈出一个女人,四十多岁,齐耳根的短发染过不久,黑得不真实;中等身材,消瘦,脸色憔悴;穿着身旧衣服,趿着双破布鞋。然而一边的耳垂上却戴着耳环,在日照下闪着金灿灿的光,不知是真金的还是镀金的。
  
  她毫无表情地望着三人点一下头。
  
  王福至小声说她就是陶老师的女儿,叫陶娟。
  
  他问:“就把车停这儿吧?”
  
  陶娟说:“开进来。”
  
  他说:“不必了吧。”
  
  陶娟坚持说:“还是开进来吧。开进来大家都放心。”
  
  王福至看一眼院门,见院门挺宽,开进辆车不费什么事儿。于是就上了车,将车缓缓开入院子。
  
  陶姮和丈夫跟在车后进了院子,但见正对院门的是一排三间老屋子,木结构,这里那里的木板木柱,业已腐朽,残破得难看。院子的左边是猪圈,静悄悄的,显然没猪。右边是柴草棚,似乎也是鸡窝,几只鸡无精打采地趴在干草上。
  
  陶娟又说:“进屋吧。”
  
  她还是面无表情,推了屋门一下,使门开得更大些。
  
  王福至率先,沃克居中,三人依次往屋里进。跟在最后的陶姮听到院门响,回头看了一眼,见不知从哪儿出来的一个男人已将双扇铁门掩上,正往铁门上绕铁链子。她觉得奇怪,就没立刻跟进屋,想要看个究竟。
  
  陶娟催促:“进屋啊!”
  
  陶姮装没听到。
  
  那男人不但往铁门上绕铁链子,还用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将门锁上了。他一转身,见陶姮在望着他,将手中的钥匙抛接一下,大模大样地揣入兜里,复一转身,面朝铁门掏出烟吞云吐雾起来。
  
  那男人也和陶娟一样面无表情。
  
  “来都来了,还怕进屋啊?”
  
  陶娟的目光和话语,流露着不善的意味了。
  
  陶姮不自然地笑道:“不怕。怕就不来了。”
  
  言罢,也进了屋。那照例是农村人家的堂屋,不见一人。而两边屋子的门都关着。
  
  陶娟也进了屋,关门。那门的合叶掉了一个,不容易关上。陶姮想帮着关,陶娟却用肩膀撞开了她,没好气地说:“不用你帮。”陶姮觉得,她的气话绝不是因为那门不好关,只得默默站在一旁看着她关。陶娟怎么也无法将门关严,还差点儿弄掉了另一个合叶,无奈又没辙,索性便那样了,踢了门一脚,朝陶姮一转身,指着左屋门说:“进这屋。”
  
  她话音刚落,右屋门突然开了,出来五六个年龄不等的女人,其中一个半敞着怀,露着一只白面大馍馍般的乳房。抱在她怀里的孩子睡着,小嘴儿仍衔着奶头。她们中一个小个子老太太上前一步,一手揪住陶姮衣襟,一手握拳便打,边打边哭边嚷嚷:“你这仇人呀,可把我们老陶家人害惨啦!今天你不把我们一个个全都答对高兴了,那你可就来得去不得啦!……”
  
  那老太太的拳头打得倒没多大劲儿,但是陶姮却着实被吓傻了,脸都白了。
  
  说时迟,那时快,左屋门也咣当一声开了,沃克跨将出来,怒视着老太太大吼一声:“你给我住手!”
  
  老太太见眼前冷不丁出现一个蓝眼睛、黄头发、大个子的老外,而且指着自己对自己吼,一时也吓傻了,揪住陶姮衣襟的手松开了。沃克一把抓住老太太后衣领,拎只兔子似的,将老太太双脚拎得离了地,又像放一件易碎的东西似的,将老太太放入了已空无一人的右屋里。
  
  而左屋里随之跨出两条汉子,捋胳膊挽袖子,要对沃克动武。
  
  陶姮急忙上前一步,伸开双臂护在丈夫身前,挡住两个汉子的进犯。她的脸已恢复了血色,镇定地说:“事情跟我丈夫毫无关系,当年那笔账你们跟我一个人算好啦。”
  
  中年母亲怀中的孩子被惊醒,哇哇大哭。
  
  幸而王福至也及时从左屋出来了,挨个劝推,总算将沃克和两个汉子推进了屋里。混乱中,陶姮也不知是被陶娟还是被别的女人们推入了屋。这左屋只有一张光板单人床和一条换了一支新凳腿的旧长凳。光板床沿挤坐着四个男人,长凳上挤坐着三个男人。另外五个男人没地方坐,靠墙站着或靠墙蹲着。而陶姮夫妇和王福至仅有门口那点儿空间可站了。在三人背后是从外边围成人墙的女人们,正堵着门口的是陶娟和那抱孩子的女人。
  
  王福至站在陶姮身旁,他小声说:“别怕,有我呢。”
  
  陶姮狠狠瞪他一眼,用目光“说”出的话是——想不到我上了你的当!
  
  王福至明白了她的目光,又小声表白:“我和他们没搞成一伙!”
  
  在陶姮听来,他那是典型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她头脑中迅速地前思后想了一番,组合在一起的结论那就是——王福至或者是从一开始就精心策划好了今天这一步棋。一点儿一点儿地博取她的信任和好感,终于将她和丈夫诓入了这狼窝虎穴;或者是被收买了,叛变了,明明已成了同伙,却还企图充当“白脸儿”。
  
  对方的男人中有四五个吸烟的,而且吸的还是劣质烟。屋子本就不大,虽然开着门,还是烟雾缭绕,熏得陶姮流出了眼泪。
  
  丈夫扭头看她一眼,用手掌心替她拭去眼泪,也小声说:“别怕,有我呢!”
  
  陶姮示意他将窗子打开。他大步走至窗前开窗时,两个蹲着的男人互相交换大人在戏弄孩子般的眼色,都笑了。他们笑得倒也没什么歹意,甚至可以说,笑得还挺纯真,挺善良。有一个男人却将沃克推开了,凶巴巴地说:“不许开窗!”
  
  沃克也不示弱,双手往腰间一叉,打算与之理论。
  
  两个蹲着笑的男人此时开口道:
  
  “他开窗你不许干吗呢,咱们不也一样挨熏嘛!”
  
  “就是的!熏腊肠腊肉啊?让他开。他不开我可要开了!”
  
  说这话的男人站了起来。
  
  挡着不许沃克开窗的男人一退,沃克将窗打开了。空气形成对流,满屋烟雾迅速向门外飘散,围在门外的女人们有的被呛咳嗽了。
  
  陶娟回头看她们一眼,离开门口的三个女人赶紧又聚到门口。她阴沉着脸说:“打算走的趁早走。那留下的,才是非把今天这事儿解决了不可的人。此时此地,要的就是一股心齐的劲儿。”说罢,转脸也瞥了陶姮一眼。那显然是种告白,意思是我的话也是说给你听的。其实即使她不瞥那一眼,陶姮也听出了她的话明明也是在威胁。但是陶姮倒渐渐地镇定下来,不感到所陷的局面有多么凶险了。中国毕竟已进入一个法制的时代,她相信陶老师的这些亲属们不可能一点儿法制观念都没有,一味乱来。况且,她的初衷是良好的,就算王福至已与他们勾结在一起沆瀣一气了,那他也不至于居然没将她的初衷传达给他们。这么一想,她什么都不害怕,心中反而滋生了一种久违的兴奋,类似于一个小孩子参与到了冒险的游戏之中。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一个将死的人,还有什么值得恐慌的呢?还有必要怕这么一些人吗?
  
  于是她笑了一下。
  
  几乎所有的人都看到她笑了一下。自然,除了一个人,几乎所有的人都被她笑得奇怪起来。最觉得奇怪的是陶娟。她一看到陶姮笑,立刻将目光转移到了那个秃头男人脸上,分明是在用目光问他——她笑什么?那男人的眼一接触到她的目光,竟仰起脸望着屋顶了,仿佛在以那种样子回答她——我怎么知道?你是主角,我只不过是配角。接下来的戏该怎么唱,还不是得看你的能耐吗?
  
  这微妙的一幕被陶姮观察到了。
  
  奇怪感仅次于陶娟的是王福至。他本已看出了陶姮起初的忐忑,正寻思着该如何有效地安抚她;忽见她一笑,困惑了。见她笑后的表情由不安转为镇定,他不但困惑,而且相当讶然。这使他自己也镇定了些,因为依他想来,有自己这么一个不可小觑的人物的面子碍着,自己还有着说和人的特殊身份,谅陶娟等人再怎么胡搅蛮缠,估计也不敢将一件好事闹到难以收拾的地步。所以他认为他的镇定是有充分理由的。陶娟也镇定了。她觉得陶姮的笑是好事,总比她满脸惊慌好。
  
  但她为什么就一下子变得镇定了呢?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忽然镇定了呢?她又为什么那么轻松地一笑呢?
  
  连自己也并没镇定到不由一笑的地步啊!
  
  陶娟一时瞠目结舌地瞪着陶姮发呆。
  
  满屋子人中,那唯一对陶姮的笑不觉奇怪的人是沃克。说他不觉得奇怪其实也不完全是那样,看见她笑了一下,他的第一反应也是好生奇怪。是啊,她使他俩陷入如此凶多吉少之境,究竟有什么可笑的呢?但他立刻就解读清楚了妻子那笑的内涵——我本来极善,但谁们若不正确对待我的善意,我可也不是好欺负的。作为陶姮的丈夫,他对她为人处世的方式再深谙不过了。而且她正是凭着这一种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若误以为我好欺负便欺负于我,我便让你领教我不好欺负的一面的后发制人的性格,才在他们那所大学里赢得美国教授同行们的尊重的。典型的美国人不喜欢似乎比他们还惹不起的外国人,但也同样不喜欢任人欺负的外国人。他的父辈从荷兰移民美国以后,用了几近于小半生的时间才总算明白了这一点,而陶姮这个中国女性,一脚踏入美国,却仅用了一年多点儿的时间就明白了。这是不论他自己还是他的家人都佩服得五体投地的。
  
  他以为她那笑,意味着她心中已有了应付眼前不利形势的策略,而且既是大无畏的又是稳操胜券的。所以他也没什么不安的了,只觉得挺刺激的了。这尚仁村毕竟是一个大村,古老的村,而且距县城才三四十里,非是荒僻之地穷山恶水中的一个村,眼前的这些个农民农妇,按王福至介绍的情况,又是连一辆汽车是不是“奔驰”都能够辨识的,难道还会伤人害命不成?看眼前这些个中国南方的肤色黝黑的小个子农民,面相全都并不凶恶。非但并不凶恶,有的还显出与世无争的自认弱势的模样。只要友善地与他们谈判,他们是不足为惧的嘛!
  
  于是他也放松了绷紧的神经,一屁股坐到了那张黑不溜秋的出土文物似的桌上,脱下在美国买的中国出口的大号胶底布鞋,盘腿而坐。
  
  蹲在墙角的一个农民用胳膊肘拐了另一个农民一下,朝桌上的沃克翘翘下巴。另一个农民正盯着指间已经灭了的半截烟发呆,被碰了一下后,朝沃克看去,不由笑了,小声说:“个美国佬还挺能耐的。”
  
  南方的农民,大抵没在现实生活中见到过一个人能将双腿盘得那么平。在中国,现而今除了念经的和尚,除了打坐的禅士,再就只有些七八十岁的北方农民还习惯于那么盘腿了。这些南方的农民不晓得沃克在美国是修过禅的,所以无不好奇,觉得沃克这大个子美国佬挺有意思的。坐在炕上的几个,也效仿沃克的样子打算盘腿而坐,却谁也没盘成功,结果东倒西歪,嘻嘻哈哈互相打趣着笑将起来。在他们的笑声中,沃克的腰板挺得更加笔直了。
  
  秃头男人不高兴了,数落道:“严肃点儿行不行?有你们这么讨补偿的吗?”
  
  他们顿时不笑了,又以同仇敌忾的目光瞪着沃克了。
  
  王福至开口道:“哎你们,人家夫妇二人是怀揣着好意专程回来补偿的,你们怎么也不预备两把椅子给人家坐?”
  
  秃头男人冷冷地说:“他不有地方坐了吗?”
  
  王福至不软不硬地顶了他一句:“桌子是请客人坐的地方吗?”
  
  秃头男人说:“我又没请他坐桌子,他自己坐上去的。”
  
  王福至又顶了一句:“还不是因为你们没预备椅子?还有她呢,她坐哪儿?”
  
  陶姮说:“要是不用太久的时间就能把事情谈妥了,我站会儿也行。”
  
  陶娟走到了秃头男人身旁,交抱双臂,瞪着王福至说:“我们没拿他俩当客人。”
  
  王福至也顶了她一句:“那你拿他俩当什么人了?”
  
  陶娟被顶得一时语塞。
  
  王福至似乎一心要在状态上占优势,追问:“说呀,那你拿他俩当什么人?就是公安局审问犯人,那也得让犯人坐下才审吧?”
  
  秃头男人也不失时机地顶了他一句:“胡说!公安局哪有让犯人坐下才审的?”
  
  王福至反唇相讥:“你从不看电视呀?没在电视里见过公安局怎么审犯人吗?”
  
  秃头男人却一味坚持说:“公安局是绝不会让犯人坐椅子上才进行审问的!这一点是不用看电视也该知道的常识!犯人嘛,你犯了法,还有资格与审问你的人平起平坐?”
  
  王福至火了,大声嚷嚷起来:“你别你你的!我又不是犯人!你再这么胡搅,那我们走了。改天能谈就谈,如果还不能谈,我们还不跟你们谈了呢!”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戗戗的时候,沃克一会儿看这个,一会儿看那个,仿佛在听相声,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
  
  陶姮却只盯着王福至一个人的脸,不放过他脸上每一细微的表情变化。但尽管目不转睛,还是无法断定他究竟是不是已经叛变了,是不是在演戏。
  
  倒是有几个男人被王福至和秃头男人戗戗烦了,纷纷指出秃头男人一味坚持的说法肯定是不符合事实的。现而今公安局审犯人,千真万确是让犯人坐在一把椅子上的。
  
  有个男人竟嘲讽道:“如果那次你被县公安局审只让你蹲地上没让你坐椅子上,那也是个别的现象。”
  
  秃头男人大怒,扑过去想打对方,被几个男人及时拽住。
  
  王福至指着秃头男人对陶娟说:“他是什么人?如果与我们要谈的事儿无关,最好让他走。有他在这儿乱搅,只怕我们一时半会儿还真谈不完。”
  
  陶娟转脸看着他,一句一停地说:“别人想走的都可以走,就他不能走。他也不会事没谈完就走。他想走我也不让他走。”
  
  陶姮看着她又笑了一下。
  
  那些个男人看着陶姮也又纳闷了一阵。
  
  陶姮不是笑别的,而是笑陶娟转脸的样子。转脸嘛,谁都是由脖子的转动来主导头的转动。陶娟却不是,她朝哪边转脸,却先将下巴甩过去,这使她转脸的样子既傲慢又显得怪里怪气。尤其一个女人那样子转脸,会给别人一种“滚刀肉”般的印象,起码给陶姮的是那么一种印象。她不怕“滚刀肉”式的女人,但打心眼儿里反感她们。她刚才那一笑,也仅仅是因为陶娟转脸时的样子可笑,其实并没有她丈夫自以为是地解读到的那么多内涵。
  
  王福至听了陶娟的话,眨巴了半天眼睛,憋出一句话竟是:“他对你就那么重要?”
  
  陶娟冷着脸说:“他是我的代理人。全权的。”
  
  不仅王福至一愣,陶姮和丈夫也都不由一愣。
  
  陶娟又说:“他还是我男人。”
  
  王福至叫嚷起来:“骗人!昨天你还说你没再婚,怎么今天冒出个男人?”
  
  陶娟不动声色地说:“再婚那得登记。登了记叫丈夫了。我又没说他是我丈夫。我俩是同居关系,你管得着吗?”
  
  王福至被噎得又干眨巴眼睛说不出话来。虽然说不出话来,但他那副表情分明在说,同居你也该有个标准,和他那么一个不着调的男人同居,你也不觉得没面子吗?
  
  陶娟看出了他那种表情的意思,维护尊严地说:“他也只不过是因为与人打架被判了一年刑。打架不是坑蒙拐骗,不是耍流氓。世上几个男人一辈子没打过架?我不觉得有多丢人。”
  
  秃头男人也忽然叫嚷起来:“王福至,老子揍你!”
  
  王福至不甘示弱地质问:“敢!我又没怎么你,你凭什么揍我?”
  
  秃头男人指着他继续叫嚷:“你们看他脸上那副熊样子!他那明明是瞧不起我的样子!就他那副熊样子,还不是成心找打吗?”
  
  于是有几个男人劝阻他。
  
  于是有一个男人也火了,从高脚凳上往起一站,怒吼:“抽他娘的什么霸王疯?!谈正事不?不谈正事,老子别处打牌去了!”——吼罢,双手将高脚凳搬起,往陶姮跟前啪地一放。响声之大,使陶姮不禁低下头去,看水泥地面是否被凳腿蹾裂了。
  
  刹那间一片肃静。
  
  陶姮抬头再看那男人时,他又对她吼:“坐呀!”
  
  陶姮略一犹豫,默默坐在高脚凳上了。
  
  陶娟嘟囔:“贱。”
  
  那男人猛一转身,瞪着陶娟喝问:“嘟囔什么了?敢再说一遍?论辈分我是你舅爷。对我不敬我教训你!”
  
  陶姮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都别吵了,我为正事而来,你们也是为正事而来。咱们还是谈正事吧!”
  
  又一片肃静。
  
  忽然门口响起了孩子的哭声。
  
  陶姮回头朝门口一看,见些个中老年妇女们众志成城地将门外堵了个水泄不通。像照集体照那样,一个人的肩压着另一个人的肩。那抱孩子的女人领唱者似的单独站在最前边,她怀中的孩子要是不哭,陶姮已将门外那些女人忘了。她暗暗惊讶于她们的纪律性,和她们甘当配角的自觉。
  
  秃头男人吼:“你那是什么熊孩子!刚才不哭,这会儿刚静下来,他倒哇哇号开了,烦死个人。抱他到院里去,不哭了再进来!”
  
  众志成城的女人们往两边闪,人墙中间闪出了通道,抱孩子的女人一声不响斜着身子挤了出去。
  
  然而那孩子在院子里继续哭。
  
  满屋的男人们,包括陶姮夫妇和王福至都将脸转向窗子,望着那女人在院子里来回走,并晃悠她怀中的孩子。陶姮觉得,那一时刻,尚仁村的些个男人们,倒是显示出了几分可敬的耐心。
  
  孩子的哭声终于停止了。
  
  尚仁村的男人们一个个舒了口长气。接着,你望我,我看他。
  
  陶娟的舅爷催促道:“又都大眼瞪小眼地干什么?该怎么谈,快怎么谈啊!”
  
  陶娟仿佛被孩子哭得忘了自己的角色了,经一提醒,这才对秃头男人说:“那什么,开始吧!你也不用啰哩巴唆的了,干脆掏出来给他们看吧!”
  
  听她那么说,陶姮等三人的目光一齐望向秃头男人,定睛细看,单看他那只探入衣襟里的手,将从内衣兜里掏出什么东西来。
  
  满屋子的尚仁村的男人们,却没一个看他的。他们或抬头看屋顶,或低头看屋地,还有的呆看堵在门外的女人们。而她们,也呆看着屋里的男人们。
  
  秃头男人掏出的是最寻常的东西,几页卷成筒的纸而已。他有很好的站功,金鸡独立地抬平一条腿的膝盖,将那几页纸在膝盖上抚平了些,放下腿,看看陶姮,看看沃克,最终决定了将那卷纸递向沃克。大概他认为,在陶姮夫妇之间,重大事情的决定权肯定是由沃克这位美国丈夫来掌握的。
  
  沃克看陶姮,她向他点头,他才接过那卷纸看起来。第一页他看得还算认真,第二、三、四、五页则就看得马虎了,一扫而过的看法。最后一页看的时间最长。不,其实已不是在看,而是在盯着纸上的一个数字发呆。并且,眉头拧出了一个疙瘩。
  
  陶姮轻咳一声。
  
  沃克猛醒地将那卷纸递向她。
  
  她接在手,并不从第一页看起,而是先看使沃克发呆的最后一页。那页纸上只有几行字。那几行字是这样的——“以上情况属实,绝无虚假。若以民间方式私了,总计补偿五十八万七千美元即可。若陶姮一方拒绝私了,我方不得不对簿公堂,由法院判决的话,则我方所要求的赔偿金额为一百万美元……”
  
  陶姮也看着那几行字发呆了。确切地说,在她眼里,字已模糊了,但“五十八万七千美元”和“一百万美元”两行数字,却变得格外清晰,仿佛还变大了,从纸上凸显出来,成立体的了。
  
  王福至也干咳一声。
  
  陶姮听出是他在干咳,看也不看他,只说:“别急。”
  
  接着她看首页。首页的字句,文白交杂,显然出自一位喜欢舞文弄墨的人笔下。大意无非是:三十五年前,尚仁村中学女学生陶姮,对她的班主任陶老师做下了罪过之事,致使陶老师蒙受了贪污学生学费的不白之冤,并被公安人员当众从学校里带走,斯文扫地,名誉完全毁灭,而且被判刑两年,在狱中被关押了数月之久。其后,陶老师一家及众亲戚,也都不同程度地因那一事件……
  
  王福至又干咳一声,陶姮终于将那份“协议书”递给了他。他迫不及待地看时,陶姮的目光缓慢地从那些男人的脸上一一移过。十几年的教授生涯,使她对人脸具有相当丰富的“阅读”经验。某些学期她开的是大课,往往面对一二百名学生。那时学生们的一举一动,以及他们对于她提问的种种不同反应,全都尽收她的眼底。他们回答提问的话语,有几分认真,几分不认真;对她的观点是心悦诚服还是根本不屑,或者有所保留地接受,她都能迅速地在头脑中予以分类、辨析、解构、比较和进一步给出回答。用“阅人无数”四个字形容她,虽未免夸张,但却不算是用词不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