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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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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云忽如其来欲摧城,云中雷霆滚滚,城镇中人们皆避不出户,唯有城西一处普通民宅的主人推开后院的门,院中修竹与藤架被大风拉出簌簌声响,他的发丝与衣摆如同飘落的竹叶一样随风而飞舞。
  “天气……变得糟糕了啊。”唇角一丝弧度扬起,他仰望天空,但见黑云之处有一点银光慢慢坠下消失在城外山野之间,“有变数。”
  第二日,行云身着青衣白裳走过热闹集市,嘈杂的声音中仿似有另一种声音在召唤着他,让他不由自主的脚步一顿。“卖鸡咯,肥鸡啊!”摊贩招呼的声音在耳中格外响亮,他脚跟一转往那方走去。
  鸡篓之中,十数只鸡挤在里面,其中有一只无毛的鸡看起来格外醒目。只是它精神看起来极其不好,垂头低目一副快死了的模样。行云目不转睛的盯了它许久,然后笑道:“我要这只。”
  摊贩应了一声:“哎,这只鸡太丑,要的话我就给你算便宜点……”
  “不用。”行云摸出钱放在摊贩手中,“它值这个价,卖便宜了它会不高兴。”
  鸡还会生气?摊贩挠头目送他走远,转头摊开手掌一看,愣了许久,忽然大喊道:“哎!公子你给的这些钱不够买那只肉鸡啊……哎!那位公子!哎!喂!哎呀!小混蛋你给老子站住!你钱给少了!”
  而行云已早不见了人影。
  世界混沌一片,迷迷糊糊之中沈璃看见满脸胡茬的粗壮大汉向自己走来,他毫不客气的将她拎住,奸恶的一笑。
  “狗胆包天的家伙!放开本王!”皮肤火辣辣的疼痛起来,她拼命的挣扎,用尽全力的想要逃跑,可太过虚弱的她还是被人从背后紧紧的扭住胳膊,绑住双腿,然后……
  拔光了浑身的羽毛。
  混账东西!有胆解开绳索与她一战,她定要戳瞎这没见识的凡人一双狗眼!
  恶梦惊醒,沈璃粗粗的喘着气,缓了好一会儿她才在青草地上慢慢抬起头,左右一打量,这好似是哪户人家的后院,有用石子砌出来的小池塘,有刚发了嫩芽的葡萄藤,藤下还有一把竹制摇椅,上面懒懒的躺了一个男子,不是满身横肉的猎人,也不是一脸猥琐的鸡贩,而是一个青衣白裳的白净男子,他闭着眼,任由透过葡萄藤的阳光斑驳的落他一身。
  沈璃不适时的呆了一瞬,即便见过不少美男子,但拥有这般出尘气质的人即便是天界的神仙也没有几个吧……沈璃转开目光,现在可没时间沉迷与美色,沈璃知道若她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必定会被人发现,她得赶快走……
  “啊,起来了。”沈璃还没站起身来,便听见男子带着初醒的沙哑道:“我还以为会死掉呢。”沈璃转过头看他,只见男子坐在摇椅上,连身子也没挪一下,望着她一笑,随手将手里的馒头屑往她这方一洒,然后嘴里发出了贱贱的逗鸡声,“咯咯哒。”
  逗……逗鸡!
  沈璃霎时僵住,她原身虽是凤凰,但自打出生便是人形,且衔上古神物碧海苍珠而生,自幼便极受关注,在她五百岁时第一次立战功之后魔君便封她为碧苍王,此后更是殊荣加身,放眼魔界谁敢轻慢她一句,今日……今日她这魔界一霸竟被个凡人当家禽调戏!简直是奇耻大辱!
  沈璃咬牙努力的想站起来,但她不曾想墨方在她心口旁扎的那一剑竟是如此的厉害,让她到现在也无法动弹。她躺在地上抽搐了好一阵,愤恨之余又无奈之极,但她抬头一望,男子眉眼弯弯,又对她招了招手:“鸡来鸡来。”
  来你大爷!沈璃暴怒而起,拼命往上一蹭,蹦跶起来,可扑腾了不到一尺的距离便狠狠摔在地上,尖喙着地刚好戳在一块馒头屑上。
  “莫急莫急,这儿还有。”男子说着,进屋拿了一个大馒头出来,在她面前蹲下,递到她面前,温和一笑,“给。”
  谁要你施舍了!沈璃恨得咬牙切齿,但形势逼人,她只有双眼一闭,用喙在地上戳了个洞,将脑袋塞里边,恨不能把自己埋里面死了算了。
  男子盯着她光秃秃的头顶,倏地唇角一勾,笑道:“不吃么,那先洗个澡好了。”说着,将她两个翅膀一捏,拎着便往池塘那方走去。
  咦……等等!什么情况!洗澡?谁说要洗澡了!混账东西!放开本王!只要你敢动本王一根毫毛!一根毫毛……
  沈璃愣愣的望着池塘倒影中的自己……真是一根毫毛,也没有了……
  昨日她被墨方那一剑扎回原形,落入山野林间,被猎人捡到,她知道自己那一身金灿灿的毛被人拔了去,但万万想不到的是那糙爷们的猎人竟如此过分的心灵手巧啊!这是将她拿到滚水里去烫了一遍吧!浑身上下一根毛也没有了啊!一根也没了啊!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啊!沈璃欲哭无泪,她恍然记起前些日子还在笑朝中一文臣谢顶,她那时糊涂,不明白为何他会哭,现今真是恨不能把那时的自己戳成筛子,是她嘴贱,今日遭了报应了……
  “洗澡咯。”还不等沈璃将自己的造型细细品味一遍,男子突然手一甩,径直将她扔进池塘里。
  一落下去沈璃便呛了几口水,生存的欲望让她两只没毛的翅膀不停的扑腾,男子本还在笑她胆小,但见沈璃扑腾得实在厉害,眉头一皱苦恼问道:“咦,你不会水吗?”
  你家鸡会水吗!你到底是多没有常识啊!
  重伤在身,没有法力,这般折腾了一会儿她已经撑不下去了,就在她以为自己今日会被一个凡人玩死在手里的时候,一根竹竿横扫而来,忽的把她挑起,捞到池塘边上来,男子蹲下身意思意思的按了按她光溜溜的胸脯:“保持呼吸,不要断气,这样你就能活下来了。”
  湿漉漉的身体不受控制的抽搐着,昏迷之前,沈璃目光死死的瞪着他:这家伙是故意折腾他的吧!绝对是故意的吧!
  眼瞅着沈璃两眼一翻晕死过去,他只是淡淡一笑,戳了戳她光秃秃的脑门道,“做人得礼貌,吾名行云,可不是什么家伙。”
  沈璃再醒过来时已是第二日的清晨了,在晨曦的光芒中,她正好瞅见那人正趴在池边掐馒头喂鱼,他好似喜欢极了这一池鱼,衣袖浸在水中也全然不知,侧脸在逆光之中竟有几分难以描绘的神圣。
  神圣?一个凡人?
  被他折腾的记忆铺天盖地而来,沈璃使劲儿眨了眨眼,甩掉眼中的迷蒙,换以戒备的眼神。
  许是她这眼神光过于专注灼人,行云倏地扭头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我叫行云。”就像是故意强调出来的一样。沈璃一怔,却见行云拍了拍衣袍站起来,一边锤着麻掉的脚,一边嘀咕着“啊,该喝药了。”然后一瘸一拐的进了屋,姿态甚至别扭得有些滑稽。
  沈璃觉得肯定是她之前眼神出了什么问题,这种人哪来的神圣出尘,他明明就……普通极了。
  懒得继续在一个凡人身上花心思,沈璃动了动脑袋,试着站起身来,她本以为照着昨日的伤势来看,现在定站不起来,然而这一试却新奇的发现自己经过那般折腾,体力竟恢复得比往常还快些!
  沈璃没有细想,当即便气息往体内一探,她失望叹息,果然法力是不可能恢复得那么快的……不过这样也好,魔界的人暂时无法探出她的气息。但依魔君的雷霆手段,找到她只是迟早的事,到时候她若还没恢复法力……
  “咯咯哒,来。”
  沈璃正想着,忽听得背后这声唤,她怒而转头,却见青衣白裳的男子坐在青石板阶上,向她递出了一个白面馒头:“吃饭咯。”
  沈璃心中一声冷哼,扭头不理,但恍然记起她昨日受的罪好似皆因“不肯吃饭”而起。她身子一僵,琢磨了半晌,终是一咬牙,梗着脖子极不情愿的迈着高傲的步伐走到男子跟前。
  嗅到他身上飘散出来的淡淡药香,沈璃这才仔细看了行云一眼,见他唇色隐隐泛乌,眼下略有黑影,乃是短寿之相。
  甚好!沈璃心想,这凡人虽看到她许多丑模样,但好在命短,待死后轮回忘却所有,她依旧是光鲜的碧苍王不会有任何污点。如此一想,她心一宽,伸脖子便啄了馒头一口,糯软的食物让沈璃双眼倏地一亮,这……这馒头,好吃得一点也不正常!
  没等男子反应过来,沈璃张大嘴将馒头抢过,放在干净的青石板上便狼吞虎咽起来。
  魔族不比天上那帮不需要吃喝也不会死的神仙,他们和人一样也需要食物,但沈璃素来只吃爱荤,半点素也不沾,是以能让她吃馒头,着实不易。
  将馒头屑也啄食干净,沈璃这才抬头看了行云一眼。却见身旁的人以手托腮,眸光轻柔,似笑非笑的将她望着,其实这本是极正常的一个瞅宠物的眼神,但沈璃一时不慎,竟被这平凡眼神瞧得心口一跳,她略有些不自在的扭开了头。
  魔族的文臣怕她,武将敬她,别的男人离她三步远就开始哆嗦,谁敢这样看她。可心悸也只有一瞬,沈璃毕竟是一个见惯了风雨的王爷,她迅速拔出了心口里冒出的小芽,给予不人道的毁灭,然后用光秃秃的鸡翅膀毫不客气的拍了拍行云膝盖,又用喙戳了戳刚才吃馒头的地儿。
  “嗯?还要一个?”行云一笑,“没了,今天只做了这么多。”
  言罢他起身回屋,沈璃一愣,急急的跟着他走进屋子里去。真是放肆,竟妄想用一个馒头来打发她!说什么也得拿两个!
  她跟着行云脚边追,可她现在体力不济,光爬个门槛便喘个不停,唯有眼巴巴的望着行云拎上包袱走过前院,推门离去,只留下一句淡淡的:“咯咯哒,好好看家,我卖完身就回来。”
  混账!竟敢将她当看门狗使唤!不对……等等,她愕然的盯住掩门而去男人身影,他刚才说卖……什么?
  沈璃趴在地上将屋子里打量了一番,这人生活过得不算富裕但也并不贫穷,他堂堂一个七尺男儿,好手好脚,什么不能做,竟要……啊,对,说不准人家偏好这口。沈璃恍然了悟,但望了望外面的天色不由皱了眉头,这种生意在白天做真的好么……罢了,架不住人家喜欢。她也就在这里养几天伤,随他去吧。
  沈璃将脑袋搭在后院门槛上休息,院里的阳光慢慢倾斜成下午的角度,耳朵里一直有葡萄藤上的嫩叶被风摇晃的声音,这样舒坦的日子已阔别甚久,沈璃一时竟有些沉迷了,脑子里那些繁杂的事几乎消失不见,正当她快睡着之时,一声细微的响动传来。
  久经沙场的人何其敏感,沈璃当即一睁眼,双眸清凉的望着传来声响的地方,只见一个布衣少女从院墙外探出个头来,左右一瞅,动作笨拙的爬上墙头,但骑在墙上她又不知该怎么下来,最后急得没法,身子一偏重重的摔了下来。
  摔得结实,沈璃心想,这么笨还做什么贼啊,东西没偷到能将自己先玩死。
  那姑娘揉揉屁股站起来,径直往屋里走,沈璃悄悄退到暗处,却见布衣少女找出了扫帚和抹布,沉默又利落的打扫起屋子来,待将屋子收拾得差不多了,她又开始擦桌子,然而擦着擦着她的眼泪便开始啪啪的往下掉,最后趴在桌上大声哭了起来。
  沈璃费了大力气才隐约能听到她嘴里呜咽着什么“再也见不到了”之类的话,这约莫是喜欢行云的姑娘吧。沈璃心里正琢磨着,却见那姑娘哭够了,自己用抹布将落在桌子上的眼泪一抹,转身欲走。
  正适时,过于专心打量她的沈璃还没来得及找地方躲起来,两人便打了个照面,对视了许久,沈璃本想着如今自己被打回原形应当不会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哪想那姑娘竟径直冲她走来,嘀咕道:“行云哥真是,拔了毛的鸡怎么还放出来跑呢,可得赶紧炖了。”她一抹泪,”也算是给你做顿告别饭吧。”
  做你大爷啊!谁要你多管闲事啊!沈璃闻言大惊,她现在法力全无,要真拿锅里一炖了那还了得!她扭身就往屋外跑。姑娘也不甘示弱拔腿就追:“哎呀,跑脏了不好洗!”
  沈璃此时真是恨不得喷自己一身粪,她愿意脏到死好吗!
  沈璃体力不济,好在那姑娘动作也挺笨,她占着一些格斗技巧险险避过了几次夺命手,然而两只爪始终跑不过腿,眼瞅着身后的姑娘追出了火气,要动真格了。沈璃扑扇着翅膀欲飞,但没毛的翅膀除了让她奔跑更艰难以外根本什么作用也没有!沈璃是连钻狗洞的心都有了,偏偏行云这院子修得该死的扎实,墙根别说洞了,连条缝也没有!
  她从没感到这么多的难堪、悲伤和绝望,她发誓!血誓!若今日她被当鸡炖了,她必成厉鬼,杀上九十九重天,劈头盖脸的吐天帝一身血!若不是那通婚事,她岂会落到这个下场!
  脑中的话尚未想完,翅膀一痛,布衣姑娘大力的将沈璃拎了起来,双手扣住她的翅膀,任由沈璃两条腿如何挣扎也没有松手。
  “哼,你这野鸡,看我不收拾你。”姑娘逮了沈璃便往厨房去。
  沈璃几乎快把骨头都挣断了,当被摁到案板上的那一刻,沈璃恍然忆起以往在战场上她对敌人刺出银枪之时,原来……弱者是这样的感受……
  “唔,这是在做什么?”
  男子平淡的声音不适宜的出现在此刻。
  沈璃不经意的一扭头,在生死一线之间,青衣白裳的男子倚在门边,背后的光仿似在他身上渡上了一层慈悲的光晕,菜刀在沈璃的眼前落下,嵌入菜板中,也隔断了她的视线。
  布衣姑娘一反方才凶悍的姿态,双手往后一背,扭捏的红了脸:“行云哥……我,唔,我就是想来看看你。这个鸡拔了毛,再不炖就死了,到时候不好吃。”
  沈璃连抽搐的力气也没有了,真如死了一般躺在菜板上。
  “这只不能炖。”随着话音落下,沈璃被抱进了一个暖暖的怀里,淡淡的药香味浸满了鼻腔,她竟恍然觉得这味道好闻极了。
  “啊……呃,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只是想临走前给你留个什么东西……”布衣姑娘手指在背后绞在一起,眼眶微微泛红,“明日我便要随爹南下经商,可能、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以后再也见不到行云哥……”
  “唔,平日里我也没怎么见过你。”行云声色平淡,布衣姑娘眼泪积聚,脸颊也红得与眼眶一样:“不是的!我每天都能看到你!每天都在能看见,悄悄的……”她声色颤抖,听得连沈璃也不忍心再怪她什么,不过是个痴儿。
  “哎呀,那真是糟糕,我都没看见过你一次,一次都没有哎。”
  沈璃骇然的张开嘴,哑口无言,这是一个男人在这种时刻该说的话么,还特意强调一遍,你与她是有多大的仇。
  姑娘果然脸色煞白,只见行云笑容如常,“你这是来要践行礼的么?唔,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如果你不嫌弃……”
  “不用。”姑娘忙道,“不用了。”她捂住心口,神色惨淡,踉跄而去。
  行云挥了挥手:“慢走。”紧接着便毫不留恋的一转身,扔了沈璃便开始一边鼓捣着锅碗瓢盆,一边挽袖子道:“做饭吧。”
  沈璃趴在地上,眼瞅着那姑娘走到门口仍旧依依不舍的回头张望,最后终是抹了把鼻涕,埋头而去。沈璃一声叹息,这姑娘笨是笨了点,性子也太过执着,但心却是专一的,怎生的就喜欢上了这么一个做皮肉生意又不解风情的男人呢。
  鼓捣锅碗瓢盆的声音一静:“嗯?做什么生意?”
  这不是才卖完身回来么,还能做什么生意。
  沈璃心里刚答完这话,惊觉不对,她猛的扭头一望,行云正挑眉盯着她,沈璃讶异,他……他在和她说话?
  “哎呀。”行云一愣,倏地摇头笑了起来,“一个不注意,被你识破了。”他蹲下身来,直视沈璃的眼睛,“我卖身怎么了?”
  沈璃哪还有心思搭理他,只愕然道,他真的在和她说话!沈璃惊得浑身抽了三抽,这家伙难道从一开始就能读出她的心声么,还是说他一开始就知道,她不是鸡?那他其实是在玩她对么……
  “没错。”行云眯眼笑:“在玩你。”
  沈璃浑身一震,面对这么坦然的挑衅她一时竟愣住了。
  “还有,吾名行云,好好称呼我的名字,另外,我卖身又如何?”
  卖……卖身又如何,玩她又如何!这家伙把贞操和节操全都吃了么!居然能这么淡定的说出这种话!何方妖孽啊!
  “不过就卖卖身玩玩你,竟是如此罪大恶极的事么?”行云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好吧好吧,下次都不让你察觉到好了。”言罢,他轻轻戳了戳沈璃的脑袋,站起来继续做饭。
  沈璃却拼尽全力往厨房外爬去,这人太危险了,她必须得换个地方养伤,不然照这趋势养下去,非死不可啊!
  可奈何沈璃如今体力消耗殆尽,费力爬了许久,只爬到前院就全然没了力气,大门近在咫尺,她却怎么也无法够到,黄昏的光晕惨淡的洒在她光秃秃的背上,只听行云一声吆喝:“吃饭咯。”然后她便被一把拎到后院,放到一碗烩饭面前。
  罢了……先吃饱了再说吧。
  这夜月色朗朗,沈璃仿似做了一个梦,她恢复了人身,躺在葡萄架下,寒气伴着月光融进不着寸缕肌肤,她忍不住抱住自己赤|果的手臂。适时一张薄毯仿佛从天而降,盖在了她身上,随之而来的温暖和淡淡的药香让她忍不住翘了翘唇角,她拽住被子的边缘蹭了蹭,陷入更深的梦乡中。
  “嗯。”帮沈璃盖上了被子,行云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拽住了她披散在地的黑色发丝,笑道,“毛发倒是旺盛。”目光往下,停留在她的五官上,细细一打量,“容貌也还算标志,倒是个不错的姑娘。”
  三月天,夜犹长,公鸡报晓时天仍未亮,沈璃却猛的自梦中惊醒,只因察觉到了地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然而她睁眼的一瞬却发现自己竟不知什么时候被一块布罩了起来,她大惊,这莫不是魔君的乾坤袋将她擒了吧!
  一阵惊慌的挣扎,脑袋终于呼吸到了外界的空气,没有魔君,也不是追兵来了,她仍旧睡在葡萄架下,也仍旧还是没毛的野鸡样。空气中露气正浓。有细微的声响从前院传来,沈璃戒备的往前院走去。
  院门微开,外面有嘈杂的响动,沈璃在门缝中偷偷将脑袋探了出去,火把的光照亮巷陌,两辆马车停在巷里,昨日见到的布衣姑娘正和她娘站在一起,家里的男丁正在往马车上装放东西,而行云正在其中帮忙,待得东西都装放好后,别的人都陆陆续续的上车,只有那姑娘和她娘还站在外面。
  “行云,你爹娘去得早,这些年虽为邻里,但我们也没能帮得上你什么忙,现在想来很是愧疚,此一去怕是再无法相见,你以后千万多多保重。”
  “大娘放心,行云知道。”他笑着应了一句,中年女子似极为感怀,一声叹息,掩面上车。独留小姑娘与行云面对面站着。
  姑娘垂头着头一言不发,火把跳跃的光芒映得她眼中一片潋滟。
  “此时南行,定是遍野桃花。”行云望向巷陌的尽头,忽然轻声道,“我非良人。”这四字微沉,沈璃闻言,不禁抬眼去望他,在逆光之中的侧颜带着令人心动的美,但他眼中却没有波动,不是无情,是真的生性寡淡。沈璃愣愣的打量着他,忽然觉得,这人或许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复杂很多。
  那姑娘听罢这话,倏地眼眶一红,两滴清泪落下,她深深鞠躬道别:“行云哥,保重。”
  这一去,再无归期,从此人生不相逢。沈璃一声喟叹,但见行云目送马车行远,辘辘车轮声中……
  辘辘车轮声中她跑路的声音也不会那么明显是吧。
  沈璃眼眸倏地一亮,左右一张望,四下无人,只有行云仍在目送旧邻,沈璃挤出门缝,向着小巷延伸的方向发足狂奔而去。
  奔至街上,适时大街上已有小贩摆出了早点,沈璃往后一望,没见行云跟来,她长舒一口气,这个行云太过神秘,听得懂她说话,但却半点也不害怕她,她现在重伤在身又要躲避魔界追兵,实在没有精神与他磨。等等……重伤在身?沈璃奇怪的抬了抬翅膀,就昨天那一番折腾来说,她现在是哪来的力气支撑她这一路狂奔的?
  仔细一想,好似昨日早上醒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体力恢复得极快。难不成是那个行云对她做了什么?还是因为吃的东西有问题?想起那个好吃得不正常的馒头和昨晚那晚太香的烩饭,沈璃不自然的伸了伸脖子,咽了唾沫。
  “哪来的怪鸡!”背后忽然传来一个汉子的粗声,“跑到道中央来,是要我提了去打牙祭么!”
  沈璃一扭头,看见背后的彪形大汉伸手要拽她翅膀,有了昨天的经验,她岂会那么容易被人捉住,当即脖子一扭,狠劲儿啄了伸来的大手一口。大汉一声痛呼,怒道:“鸡!看我不折了你脖子!”
  沈璃身形一闪,往街旁摊贩的桌下钻去,大汉怒而追来,撞翻了小摊,摊贩不依,与他吵闹起来,沈璃趁此机会在各个小摊下穿梭,前方被木板挡了路,她不过停了一瞬,脖子便被捏住,然后整个身子都被提了起来:“别吵啦别吵啦,这只鸡在这里。”另一个小贩拎着沈璃便往那方走。
  沈璃憋了一口气,爪子一抬,在那人的手背上拉下三道血痕:“啊!好野的肉鸡!”那人吃痛,倏的松手,沈璃掉在地上,哪还有功夫理他的喝骂,就地一滚,箭一般的拐进一条小巷中,直到身后没人追来她才停下来,趴在地上喘气。
  做一只凡鸡,真是太不容易……
  她正想着,背后的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一盆夹带着泥沙和菜叶的水“哗”的泼了她满身:“今天街上好热闹啊。”女人的声音响起,沈璃感受到烂菜叶从自己头顶上滑下,“啪嗒”的掉在地上,她愕然中带着即将喷发而出的愤怒,慢慢扭头望向背后的年轻妇人。
  这往她身上泼的是什么玩意儿……
  真是……放肆极了!
  两只眼睛对上妇人的眼瞳,高度差让沈璃倏地反应过来自己如今的身份,结合昨日与今日的遭遇,沈璃心中刚道一声糟糕便妇人被拎住了翅膀:“谁家养的鸡啊?这毛都拔了怎么还放出来?”
  沈璃蹬腿,死命挣扎,却见一个男人从家里走了出来:“隔壁没人养鸡啊,不知从哪儿跑来的就炖了吧,正好今天活儿多,晚上回来补补。”
  炖你大爷啊!沈璃怒得想骂天,不要一看到鸡就想吃好吗!好歹是条命,你们人人都怎么说得这么轻巧啊!
  男人理了理衣服要出门,妇人将他送到门口,出门前男人伸手摸了摸妇人的头:“娘子今日又该辛苦了。”
  妇人脸一红,手一松,沈璃抓住机会回头咬了她一口,妇人一声惊呼,沈璃挣脱束缚落在地上,然后亡命的往外奔逃而去,留那夫妇俩继续情意绵绵。
  一路奔逃,直至午时,行至城郊,沈璃至少遇见了十个要捉了她吃掉的家伙,她实在跑不动了,又累又饿,一屁股甩在河边草地上坐下,脑袋搭在河里喝了两口水,然后静静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眼瞅着一场春雨就要降下。
  “你是想玩死我是吧。”她这样问苍天,声色苍凉。
  春雷响动,雨点淅淅沥沥的落下,沈璃费力的撑起身子想去找个避雨的地方。一转头,却见那个青衣白裳的男子背着背篓站在河堤岸上,四目相接,沈璃一时间竟情不自禁的有些感动。就像在地狱十八层走过一遭,恍然间又见到了阳光下的小黄花那般被抚慰了心灵。尽管堤上那人远胜小黄花,尽管这一人一鸡的对视让画面不大唯美。
  隔着越发朦胧的雨幕,行云盯了一身尘土的沈璃许久,倏地埋下头不厚道的掩唇笑了起来。
  这……这绝对是嘲笑!
  “笨鸡。”行云如是嘀咕着,却从背后的篓子里拿出了一把油纸扇撑开,然后一步一步慢慢向沈璃走来。沈璃已无力逃跑,也无心逃跑了,虽不知这行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对现在的沈璃来说,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被炖了,在行云这里,她好歹死前能吃点好的。
  油纸扇在头顶撑出一片晴朗:“咯咯哒,我还以为你跑了就不会回来,原来,你竟是在这里来等我归家么。”沈璃耷拉着脑袋不理他。行云不嫌脏的将她拎起来放进自己的背篓里,“你还真是本事,区区半天时间竟能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好功夫。”
  “咯!”走你的路吧!沈璃忍不住呵斥道,“咯!”废话真多。
  行云闷笑,不再开口。一把纸扇将头上的雨水遮挡完全,没有一滴落在沈璃光溜溜的身上。
  累了大半天,沈璃跟着他背篓颠簸的弧度,没一会儿就睡着了,然而没睡多久便被一股凉意唤醒,她下意识的浑身一抽,爪子一伸,张嘴就要咬人。
  “你这肉鸡好生彪悍。”行云拿着瓢微微往后退了一步。
  沈璃甩了甩两个肉翅上的水,戒备的瞪着他:“作甚?”
  “能作甚?”行云笑着问她,“你脏得和土里刚挖出来的东西没两样,我帮你和它们都一起洗洗干净,不然,你还是比较喜欢去池塘戏水?”
  沈璃往旁边一瞅,发现自己正与一堆野山参待在大木盆里,她用爪子刨了刨土疙瘩一样的山参,行云一把抓住她的爪子道:“轻点,破了相卖不上价。”
  “你……卖的是这种参?”
  “不然是哪种?”行云将她爪子拉住,用一旁的丝瓜网搓了搓,洗干净后又抓住了另外一只,仿似想到了什么,他动作一顿,笑眯眯的望着沈璃,“你以为是哪种?”
  过近的距离,太美的面容让沈璃心跳倏地落了一拍,看着行云唇边的笑容,竟一时有种被调戏了的感觉,碧苍王恼羞成怒,一声大喝:“放肆!”尖喙往前一戳,径直啄在行云的鼻头上,行云毫无防备,被戳得往后一仰,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子,捂着鼻子好天没抬起头来。
  沈璃心中本还存着一股恼怒的气,但见行云一直垂着头,她又琢磨着是不是自己下嘴重了,要把他戳出个好歹来该如何是好?而且……他要是要对付现在的自己……沈璃默然。
  正茫然之际,行云的肩却微微颤动起来。沈璃莫名其妙的看他,竟听他笑了出来,沈璃愈发愕然,她的喙有毒么?这是把他啄傻了?
  行云放下手,顶着红肿的鼻头,不怕死的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好功夫啊。”他半点不气,拿了丝瓜网继续在一旁刷山参。
  沈璃奇怪的在木盆里坐下,第一次这么看不懂一个人……
  “笨鸡。”伴着这声轻呼,沈璃一抬头,一团湿哒哒的泥团“啪”的甩了她一脸。泥浆流下,堵住了沈璃不大的鼻孔,她忙张嘴呼吸,但泥沙又钻进了嘴里,沈璃咳得在盆里打滚。
  行云继续坦然的洗山参。
  这家伙……这家伙就是一个小孩啊!报复心超重的小屁孩啊!
  沈璃决定在行云家里暂住了下来,原因有二,其一,在这里她的体力恢复得极快,不过两三日时间,墨方在她身上留下的伤对她的行动全然没了影响。其二,她不想被人逮着炖了。
  让沈璃愁的是自己法力不知何时能恢复,不知道什么时候恢复人身,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也不知道魔界追兵什么时候会赶来。不过好在天上的时间总比人间过得快,为她赢得了不少时间。
  “吃饭了。”行云在屋里一声呼唤,沈璃蹦跶到饭桌边上坐着。
  沈璃认定是行云做的食物让她体力恢复得如此快,所以每日都将他做的东西吃得干干净净,只是……“为什么又是馒头?”沈璃盯着面前盘里的食物,不满的用爪子敲了敲盘沿。再好吃的东西,天天吃也足以令人腻味。最重要的是,她想开荤啊!
  “不好吃么?”
  “好吃,但我想吃肉。”
  “没钱。”
  过于果断的两个字让沈璃一怔,抬头望着同样在啃馒头的行云,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眼:“偶尔吃顿肉都不行么?你看起来虽不像有钱的样子,但也不该很穷吧?”
  行云坦然一笑:“我很穷啊,奈何气质太好。”
  虽然这话听起来令人不大舒爽,但他说的也算事实。沈璃一扭头,望着他晒在院子里的山参道,“你卖的那些野山参呢?这应该能赚不少钱吧。”
  “与药铺老板换成药了。”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好似对自己的病并不在乎。
  沈璃却听得一愣,嗫嚅了半晌,没敢说更多的话,只沉默的埋头吃馒头。
  半夜的时候,沈璃估摸着行云睡着了,大半夜,借着月华的光在院子里凝了许久的内息,然后伸出爪子往跟前的白石上一点,白石上金光一闪,仿似变作了黄金,但不过一瞬的时间,光华散去,那依旧是普通石头一块。
  沈璃一声喟叹,果然还是不行么,体内气息空荡荡的,连简简单单一个点石成金的法术都做不到。她有些颓然的在石头旁坐下,这样的无奈倒是第一次在生命中体会到。
  沈璃往黑漆漆的屋里望了望,夜风将屋子里的药香带了些许出来,沈璃两只翅膀扑扇了两下,再次鼓足了劲儿站起来,继续仰头向月光,凝神屏气。这个行云也算是对她有恩,知恩图报这个道理她也是知道的,只是沈璃虽为王爷,但行的却是武职,杀敌对战在行,救人治病却不行,既然治不了这病秧子,那就让他在有生之年过上更好的日子吧。
  沈璃深深呼吸,将月华之气吸纳入体,她俯身轻啄白石,光华一胜,沈璃一睁眼,看见白石之中金光不停的蹿动,但最后仍是消失无际。她心中一怒,狠狠的蹬了白石一脚:“没用的东西!”话音未落,她爪子一蜷,一声痛呼,“好痛。”单着脚蹦跶了两圈,沈璃怒视白石,喝骂“顽石!”
  末了又往石头跟前一站,继续施做点石成金之法。
  只是全心全意扑在一颗石头上的沈璃不知道,在小屋漆黑的门后,有一双眼睛,一直带着笑意,将她的举动收进眼底。在沈璃不知第几次失败之后,青衣衣摆一拂,转身入了里屋。
  行云在柜子里翻了翻,摸出十来个铜板,掂量了两下:“明日去买二两肉吧。”
  沈璃吸了一夜的月华,无果。早上没精打采的把脑袋搭在石头上睡觉,却恍然听见院门打开的声音,她精神一振,跑到前院,见行云正要出门,没有背背篓也没有拿包袱,她奇怪:“你今天不卖参?”
  “参还在晒着呢。”行云矮身拍了拍沈璃的脑袋,“我出去买点东西,乖乖看家啊。”
  “我也去,等等!”沈璃扭身便往后院跑,将昨夜未点化成功的那块顽石往嘴里一叼,又蹦跶着跑回来,含糊不清的说:“走吧。”她觉着既然月之精华不管用,那干脆试试日之精华,她若是点石成金成功了,正好可以买点好东西回来。
  行云瞅着她嘴里叼的那块石头,愣了一瞬,没有多问别的,只笑道:“你是要如何与我出门呢?集市人多,走散了,回头指不定你就变成一锅汤了。不如,我套绳子在你脖子上,牵着你走,可好?”
  沈璃闻言大怒:“放肆!”她两只翅膀扑扇个不停,“我陪你去集市是好意,出于感激,自然是要你抱着本……抱着我!快点,抱起来。”
  看着沈璃伸开的两只肉翅,行云怔忪了半晌,而后倏地一笑,竟还真的弯下腰,将沈璃抱了起来,任由让她在怀里乱蹭了许久,终是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好,然后吩咐道:“走路小心点啊,别太颠。”
  行云轻笑:“是,都听鸡的。”
  沈璃一路施法终未果,行云也不管她折腾出什么动静,都只坦然的走自己的路,待得行至集市,老远便听见卖肉的在喊今日的肉价。行云一琢磨,不成,肉又涨了,二两买不起……这鸡胃大,铁定吃不饱,回头还得嘀咕,更不知要把这石头戳到哪年哪月去……
  正适时,忽闻旁边有人道:“哎,算富贵十个铜板。”
  行云扭头一看,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举着一张算命幡子,打着半仙的招牌,正捏着另一个人的手在滔滔不绝的说着:“从此十字纹来看,是大吉之相,公子近来有福……”行云默了一会儿,忽然举步上前:“这位兄台。”他径直将话插|了进去,“今日午时,你家中或有火情,若此时不归家,将来必抱大憾。”
  此话一出,算命的和青年男子皆是一愣,连沈璃也从他怀里抬头不解的望他。算命的最先反应过来,他眉一皱,坏脾气道:“胡说什么呢!去去,别乱了这位公子的福气。”
  “是否胡说公子回家一看便知。”行云淡淡笑着,“今日下午,我还在此处等候公子。”
  青年男子既来算命,本就是信奉此道之人,见他说得如此笃定,心中难免打鼓,犹豫了半晌,终于从算命的手里将手抽了回来,疾步往家里走去。沈璃用翅尖轻轻戳了戳他的手臂:“你骗人呢这是?”
  “别闹。”行云摸了摸她的脑袋,“这是关乎二两肉的事呢。”
  行云话音未落,算命的忽然将幡子一扔怒道:“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行规懂不懂啊!有你这么坏人生意的么!”
  面对对方的愤怒,行云出离的淡定,“并不是抢你生意,我说的都是实话,你若不信,大可在此等至下午,若我的话应验了,你便心甘情愿的将他方才给你算命的钱给我。”
  “哈!你和我杠上了是吧!啊,好!”算命的赌咒发誓一般道,“我王半仙在行里混了这么久,我就还不信你了!等就等,回头那小子要是不回来或是你没说准,你……”他将行云一打量,“你就将那只肉鸡给我!”
  沈璃一怒,翅膀登时炸开,还没吭声便被行云轻轻按了回去:“安心,我在这里,没人抢得走你。”
  不知他话里有什么奇异的力量,向来都冲在最前面的沈璃竟奇迹般的被安抚下来,竟选择了——好吧,就先相信你,这种选项。是因为……之前都一直被他保护着么,被这么一个弱小的凡人保护着……
  感觉,真是奇妙。
  时间慢慢溜走,午时之后,那青年男子仍旧没有回来,王半仙渐渐面露得意之色,行云也不急,只偶尔瞥一眼不远处的肉铺子,仔细听着卖肉的喊价有没有往下降。
  一个时辰之后,男子还是未来,王半仙笑道:“小子!你这该认输了吧,肉鸡给我。”
  “为何要给你?”行云淡然道,“他不是在来的路上了么。”
  王半仙往路的那方一张望:“小子胡说!哪来的人!”这话音刚落,路的拐角处便行来了一对父子,正是方才那位青年和他还小的儿子。他一走到行云跟前便立马鞠躬谢道:“多谢这位兄台啊!若不是你劝我回去,我家小儿怕就要被烧死在柴房了。虎子,还不谢谢这叔叔!”
  小孩咬着手指头,含混不轻的说:“谢叔叔。”青年笑道:“我这里也没什么好谢你的,我家娘子让我从房梁上取了两块年前做的腊肉下来,你看……”
  沈璃眼一亮,行云跟着眼一亮,他果断点头收下:“我不客气了。”
  目送青年与小孩走远,行云转头好整以暇的看着王半仙:“十文钱。”
  王半仙看得目瞪口呆,拍脑门道:“嘿,还真邪门了不成,这也能算准。”他自包里摸出十文钱放在行云掌心,临走之前又道,“不如,你再给我算一卦。”
  行云笑得高深莫测:“今日,你有血光之灾。”
  王半仙吓得不轻,连忙抓了自己的幡子,急急忙忙往家里跑。
  不日,沈璃听说王半仙那日回家后,被媳妇因“一分钱也没赚回来”的原因,用鞋拔子抽了脸,破相挂彩。至于沈璃为什么会听说这样的鸡毛小事,那是因为,从那天起,京城有个真半仙的言论,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
  “你竟真会算命。”沈璃为此表示讶异。
  “会一点。”
  沈璃默了半晌:“道破天机可是会遭天谴的。”
  “我知道,所以,我不是正日日都在吃药么。”行云答得坦然,但见沈璃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他笑道,“有得必有失,天道自然,万事总是平衡的。”
  沈璃哪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她只是恍然明白,原来他的短命相竟是这样来的,又惊讶,一个凡人,能窥得天机,且窥探得如此仔细,可想而知他的身体受反噬的力量也必定极大,而他,居然与天道抗衡,活到了现在。
  行云这家伙的身份,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
  外界的流言越传越夸张,但这好似并没有怎么影响行云的生活,他依旧守着小院,每日养养鱼,晒晒太阳。
  一日闲得无聊,沈璃望着趴在池塘边的行云问道:“你既天赋异禀,有了这本事,为何不靠算命为生?”像他这种有真本事的“半仙”大可走高端路线,专为高官富人来算命,即便是一年算个一次,也能让他的生活过得比现在好十倍,但行云却过分的淡然,这么些天的相处,除了赚回来那两块腊肉和十个铜板,他几乎没用过这种能力。
  “这不是什么好本领。”行云只淡淡道,“害人不利己,不靠它,我依旧活得好好的。”
  沈璃一挑眉,没想到这一个凡人竟还有此番觉悟。既然他看得如此透彻,沈璃也不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倒是话锋一转问道:“行云,你每日做的吃食里面,唔,是不是有什么提补元气的料,且拿来我研究研究。”
  行云一笑,转头看她:“你认为我买得起那种东西么?”
  沈璃一默,是啊……他是一个连肉也不会买的家伙,哪来的闲心在馒头里面加什么补药呢。可她在这屋里确实体力恢复得比寻常快很多,这些日子,内息也渐渐稳定下来了,恢复人身或许就是这几日的事了吧……
  “笃笃笃!”后院两人正聊着,忽闻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行云应了一声,慢慢晃到前院去开门。
  这倒稀奇,沈璃来了这么多日,除了那翻院墙进来的姑娘,就没见过别人来主动找过行云。她心中好奇,也屁颠屁颠的跟了上去。待得行云一开门,沈璃倏地察觉到一股莫名的气息,她神色一肃,却见一只枯槁的手从门外面伸了进来,紧紧的将行云的胳膊抓住。
  那人力道仿似极大,将行云推得往后退了两步,险些踩死在他脚后面的沈璃。
  大门敞开,沈璃这才看见,拽住行云的竟是一名老妇,她形容激动,神色有些恍惚:“仙人,仙人……”她沙哑的唤了两声,“你就是他们说的能算过去,能占未来的仙人么?”
  沈璃抬头望她,只觉这人身上莫名的围绕着一股气息,奈何她现在法力不够,无法瞅出其中缘由。
  “唔……我约莫是你要寻的人。”行云道,“只是……”
  行云话音未落,只听巷子另一头传来几声疾呼:“弟妹!”正适时背后行来一个中年男子,他一把将妇人拽住道,“弟妹!你别闹啦!随我回去吧!”
  那人看起来不过四十岁年纪,但这妇人却已如五十岁的老妪一般,佝偻着背,满脸沧桑,看来,是被生活折磨得不轻。她并不理那人,只望着行云道:“仙人,您帮帮我吧!求您帮我算算,我那入伍已十五载的相公,现在究竟在何方啊?”
  “哎呀弟妹!你还没被那些个江湖术士骗够么?别问啦,都这么多年……”这句话像是触碰到了妇人的隐痛,她大声呵斥道:“再久也得问!离开再多年那也是我丈夫!一日找不到他我就再找一日!日复一日总有我找到他的那天!”
  原来是军人妇么,沈璃脑袋微微一垂,她很清楚,上了战场的人,一旦死了或许连白骨也寻不到,不管亲人再怎么日复一日的盼,日复一日的寻。
  行云轻轻的拉开妇人的手,浅笑道:“这位夫人,这卦我算不了,你回吧。”
  老妇人一脸怔愕:“你不是神仙么?你为何不肯帮我算算,我只想知道他在哪里……你若是不帮我算他在哪里,那至少告诉我他的生死,让我有个念想啊!”
  行云冲中年男子一笑:“劳烦。”他做出送客的姿态,“我该做饭了。”
  中年男子一怔,忙歉意的点了点头,半是拉半是劝的将妇人带走了,行云淡漠的关上门,向往常一样走进厨房做饭。沈璃跟在他脚边走着:“你看出什么来了是吧?为什么不肯告诉那个妇人?她丈夫是死了么?”
  “不。”行云淡淡道,“我什么也没看出来。”
  沈璃怔愣:“可是……可是……”她念叨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行云不以己力干涉自然的做法也没错,在这之前她甚至是赞赏的,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是忍不住想去帮一把忙,若是她之前带的兵在战场上身死,她定不会让他的家人什么也不知晓的无望等待。
  沈璃仰头望了行云一眼,默默的往后院走去,这个行云,能为了二两肉而救了一个孩子,也能眼睁睁的看着老妇哭泣而无动于衷。
  他活得还真不是一般随性,或者说是……寡凉。
  至夜,四周寂静无声,行云没有锁门的习惯,得以让沈璃扒开门缝悄悄的钻了出去,凭着恢复了一点的法力,寻着今日那妇人的气息,往巷陌的一头“窸窸窣窣”的奔去。
  没有关上的院门里,隐隐传来一声叹息:“此鸡太闲。”
  沈璃寻着气息一路寻至一个小院门口,正不知如何进门时,院门忽然吱呀一声,推开来,沈璃忙往门后一躲,藏在暗处。
  一个男人身着巡夜服拎着灯笼走出门来,他正是今日白天寻来的那个中年男子:“快到我值班的时间了,我就先走了啊,你看着弟妹一点,大半夜的,别让她又跑出去找什么半仙了。”
  里面的女人应了一声:“你小心点啊。”
  男子应了,扭身走开,院门再次关上,沈璃正急得不知如何进去之时,房门又再次打开,里面的女人拿着披风追了出来:“大郎,你的披风,夜冷,别着凉了。”
  沈璃一瞅,院门开着,那两人也隔得远,她身影一蹿,径直钻进院里,她一眼便看见了那妇人的屋,因为灯还点着,她正坐在窗前缝衣,剪影投在纸窗上,说不清的孤寂。她房门未关,沈璃将脑袋悄悄探进门缝里,一看之下,她恍然明白,为何今日会在这妇人身上感到一股莫名的气息了。
  在妇人的背后,一个身着破败轻甲服的年轻男子正定定的望着她手中缝补的衣物,他表情柔和,目光温柔,仿似看着这世上他最珍惜的事物,但他却没有脚。白日阳气盛看不见他身体,到晚上终是显现出来了。
  竟是变成了灵体么……沈璃不由一声叹息。妇人再也找不到她夫君了,也不用去寻她夫君,因为那个男人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她。
  沈璃不想她这一叹竟让那轻甲男子倏地转过头来,一双黑眸在看见沈璃的一瞬猛的变得赤红,他一张嘴,一股阴气自他嘴里溢出,没给沈璃半点反应的时间,面目狰狞的向她冲来。沈璃两只翅膀慌张的扑扇了两下:“站住!等……”两声鸡叫尚未出口,那灵体便自她身体里掠过,满满的阴气将她带得一个踉跄,滚了好几圈,直到撞在一个墙角的土陶罐上才停了下来。
  “住手!住手……咳……”沈璃忙甩脖子。
  那鬼魂却不听她说,只阴煞煞的盯着沈璃,准备再次攻击她。
  沈璃忙道:“我是来帮你们的!”那人闻言,微微一怔,面容稍稍缓和下来。沈璃喘了两口气,正要说话,另外一个屋的女主人却被之前的声音惊动,那边房门一开,女人看不见鬼魂,只奇怪的盯着沈璃:“哪来的无毛鸡?”说着她便往这方走来,可还没迈出两步,一块石头蓦地砸在她头上,女人双眼一翻白,径直晕倒在地。
  在她背后,是一身尘土的行云,他扔了手中的石头,语带半分无奈:“咯咯哒,你又乱跑闯祸。”
  沈璃愣愣的望他:“你怎么来的?”
  “爬墙。”他淡定的说完,几步迈上前来将沈璃往怀里一抄,“夜里有宵禁,你不知道么?回去了。”
  “等等!”沈璃拿鸡翅膀拍行云的脸,刚长了一点点出来的羽毛扎得行云脸痛,“你没看到么!这里还有事没处理完呢!”
  行云将她的翅膀摁住:“何事?”
  沈璃比划着:“那么大只鬼魂你瞅不见么?”
  行云眉头微蹙:“我只通天机,并非修道者,见不到鬼魂。”
  这一点沈璃倒是没想到,行云此人太过神秘,让她误以为他什么事都会的样子。她琢磨了一会儿对行云解释道:“今日白天,那妇人寻来的时候我便感知到她身上有股奇怪的气息,只是白日阳气太盛,没看得出来,今晚跟来一看才发现了他。约莫是当年战死沙场后,他执念太深,没能如得了轮回,最后魂归故里,飘到了她身边,然后一直守着她,到现在。”
  沈璃转头看他,男子垂下眉目,轻轻点了点头。
  “你知道她一直在等你,寻你吧?”沈璃转头问他,男子面容苦涩,望向纸窗上的女子剪影,轻轻的点了点头,沈璃又道,“你想让她知道,你在哪儿么?”
  他惊喜的望着沈璃,一脸渴求,仿似在问着她,“可以吗?”
  沈璃点头:“行云,去转述。”
  行云一声叹息:“还真是笨鸡。”他道,“你要我手舞足蹈的比划一个鬼魂出来么?语言描述,谁会相信?”他将沈璃放在地上,然后四处摆弄了几块石头,仿似是按照什么阵法在有序的排列着,“既然已经插手了,那便把事办到最好。只是事成后,你别后悔。”
  沈璃沉默,待行云将阵摆好后,他以指为笔,在中间不知写了个什么字,退开道:“叫那鬼魂到这字上来飘着。”
  男子依着他的话,停在字的上方,仿似有一道光芒注入字中,院中依序排开的石头依次亮了起来,最后一道道光芒皆集中在男子的身上,他的身体仿似比方才更加结实清晰,行云笑道:“咯咯哒,去敲门,告诉她,她夫君回来了。”
  沈璃什么也没问,急切的跑过去用尖喙啄了啄木门,没一会儿,木门打开,妇人皱着眉头道:“今晚有些吵呢,我给三郎缝的衣服还没做好……”话音一顿,妇人浑浊的眼眸仿似被院里的光芒映得闪闪发亮。
  她不敢置信的迈出一步:“三郎……”
  男子也有些无措,他不敢挪动脚步,只定定的望着妇人,连双手也不知该如何安放了一样,忽而紧握,忽而伸出。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那妇人却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他在唤她“娘子。”这个已有十五载未曾出现在她耳畔的称呼。
  她浑浊的眼一瞬便湿润了:“你回来啦……你回来啦。”她高兴得声音都在颤抖,皱纹遍布的脸上却露出了小孩一样的笑容,她急急往前走了几步,踏入阵中,却在要触碰到男子时,生生停住。
  她颤抖着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和脸:“你看我,一点也没准备,你看我连饭也没给你准备。我想你回来了这么多年……”她声音不受控制的哽咽起来,“这么多年,你都去哪儿了啊?你可知晓我等了你多久……你可知别人都当我疯了,连我自己都以为我疯了……我都快,等不下去了。问不到你生死,寻不到你踪迹,缝好衣裳无处可寄,写好书信无人能读!你都躲在哪儿了!”
  她止不住眼泪落下,阵中光芒之中,时光仿似在他们身上逆流,抹平了她的皱纹和沧桑,将她变成了那个年华正好的女子,而他甲衣如新,容貌如旧,仿似是送行丈夫的最后一夜,他们正年少,没有这十五载的生死相隔。
  男子面容一哀,终是忍不住抬手欲触碰她的脸庞。在一旁的行云默不作声的咬破指尖,将两滴血滴在布阵的石头上,阵中光芒更甚,竟让男子当真碰到了妇人,那本该是一个鬼魂的手!感觉到真实的触感,男子忽的双臂一使力,猛的将她抱住。
  沈璃愕然的望向行云:“这阵……”这阵连通生死,逆行天道,其力量何其强大。
  行云只淡淡道:“此阵维系不了多久。所以,有话,你速速与他们说完。”
  沈璃闻言又是一愣,这人,竟看出了她想做什么……
  她今日便隐约猜测妇人被鬼魂附身,本以为是被她的执念勾来的小鬼,没想到却是她要寻的夫君,但人鬼殊途,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久了,难免会对妇人有所影响,折她阳寿。
  所以,她本是想让这鬼魂离开妇人身边,但现在……
  见沈璃半天未动,行云只道:“何不交给他们自己决定。”沈璃一愣,行云继续道,“他两人皆是普通人,不通阴阳道,更不知道阴气会对人造成多大的影响,既然已做到这个地步,不如将事情皆告诉他们,让他们自己决定何去何从。”
  沈璃张了张嘴,还是没发声,因为,她还想让他们多待一会儿,哪怕只有一会儿。
  行云一声叹息忽而扬声道:“人鬼殊途,兄台可知,你陪在他身旁十数载,已快耗尽她的阳寿。”
  那方两人闻言皆是一愣,男子诧异的转头望向行云,妇人却手心一紧,喃喃道:“陪我十数载?你陪了我十数载?你……”她仿似这才看见男子那袭衣裳,和他没有丝毫改变的容貌一般,她神色略有恍惚,“是这样吗……原来,竟是如此……”
  “再强留人间,既是害了她,亦是让自己无处安息。”行云声色平淡,“自然,是去是留,全在兄台。”
  男子转头看了女子一眼,适时阵中光芒一暗,男子的身影一虚,妇人容貌也恢复沧桑,仿似刚才的一切只是众人黄粱一梦。妇人寻不见男子身影神色略带慌乱,而她不知,她丈夫的手竟是一直触摸着她的脸颊……隔着无法跨过的生死。
  最终男子仍是点了点头,他愿意走。
  这个结果应当是好的,但沈璃心里却无法轻快起来。
  行云问沈璃道:“我会摆渡魂阵,但没有法力,无法渡魂,你可会引魂术?”
  “嗯,会的。”战场厮杀平息之后,往往都是她,助自己手下的将士魂归忘川,引魂术沈璃再熟悉不过了,“不用摆阵。”她声色轻浅,只有这个法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她都不会失败。因为,她用此法引渡了成千上万兄弟的魂,无论身负多重的伤,只有此术,不能失败。
  “行云,外衣脱了。”
  行云一愣,依言脱下青衣,沈璃钻进衣裳里。没一会儿,有金光透过青衣之中透出,刺目的光芒一涨,行云闭眼的一瞬,身边的人已经走向前方。
  她赤脚散发,青衣对于她来说太过宽大,但穿在她身上却不显拖沓,她背影挺拔,带着更胜男儿的英气缓步上前。
  “吾以吾名引忘川。”字字铿锵,她手一挥,在男子眉心一点,手中结印,光芒暴涨忽而又柔和下来,男子的身影慢慢化为星星点点的光芒,就像夏夜的萤火虫,在佝偻的妇人身边缠绵了一圈,渐渐向夜空深处飞去。
  “啊……啊……”妇人颤抖着伸出手去揽他,可哪还抓得住什么。
  他们的尘缘早该了了。
  夜再次恢复寂静,只有老妇人望着夜空发出意味不明的呜咽。
  “夫人。”沈璃将妇人枯槁的手轻轻握住,“他是为了让你过得更好才离开的。这番心意,你可有感觉到?”
  “感觉到了……”默了半晌,妇人终是喑哑道,“哪会感觉不到,我听见了啊……他是哼着乡曲走的。他想要我心安啊。”她湿润的眼泪落了沈璃满手,沈璃沉默的将她扶回房间。
  妇人仿似累极,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沈璃守了她一会儿这才走出房间,跨出房门的一瞬,沈璃只觉一阵头晕目眩,本就没恢复多少的法力被如此一挥霍更是几乎空竭,她脚步不稳,快要摔倒之际行云在一旁轻轻扶了她一把,沈璃还没来得及道谢,只觉心脏一阵紧缩,世界恍然变大,她又化作原身,沈璃尚在愕然间,便听行云轻笑着将她抱起。
  “如此结果,你可是满意了?”
  沈璃知道他是在问那妇人与她夫君的事,她默了一瞬道:“这个结果,早在十五年前便埋下了不会让人满意的种子。”人一旦没了,无论什么结果,都不会是个好结果。
  行云一笑:“喔?看来你对这种事倒是感触颇深。”
  “不过上过战场,看了太多战死的孤魂。”沈璃话锋微带沉重,“我不知今日这般劝她是对是错,也不知今日这般是好是坏,但我想,若日后待我有了亲人爱人,我若战死,心里最希望的,定是让他们快些忘掉我。因为以前已成虚妄,只有以后才能称作生活。”
  行云一怔,复而又笑道:“笨鸡,只有现在,才能称作生活。”
  沈璃脑袋在他怀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地方放好,道:“你说得也对。”
  “回去吧。”
  行云推开院门,抱着沈璃便往家里走去。已被折腾累了的两人都没发现,在院门背后藏着一个披着披风的男子,见两人走远,他才颤抖着腿走进屋来,将他先前被行云敲晕在院里的娘子扶起,嘴里嘀咕着:“真的是神仙啊,娘子!真的是神仙啊!”
  屋内香炉白烟升腾,坐于檀木书桌之后人搁下笔,声色微扬:“确有此事?”
  跪在下方的人颤抖回答:“小人纵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欺骗太子殿下啊!我那弟妹前几日还疯疯癫癫,这两日已恢复得与常人别无两样,那晚的神迹也是小人亲眼所见,我那贱内虽当时昏迷不知事,但左邻右舍也都有看见我家溢出的光芒!还有这青衣……那仙人将他随行的鸡变作了一个美人,这便是他脱给美人穿的衣裳,后来那美人又变作了鸡,衣服掉在地上,他忘了拿走。”
  “这倒是趣事。”丹凤眼微微一眯,“苻生,把那人带到府里来给我瞧瞧,到底有什么能耐。”
  “是。”
  小院里的日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葡萄架上的叶子慢慢长得密实起来,遮挡住了随着夏季来临而越来越热的阳光。行云躺在院里歇息,忽然摇椅被撞了一下,行云睁开眼,瞥一下满地打滚的肉鸡。
  “啊啊!为什么变不回去!”沈璃滚了一身的土,气得咯咯大叫,“那晚明明已经成功了!这两天法力也恢复得差不多,为什么就变不回去!”
  行云眉目悄悄一弯,隔了一会儿才做淡定状道:“别叫了。”他望了一眼那方被沈璃扯在地上的布衣一眼,“钻进衣服里面去变吧,你要是就这么化成人身,那可就不好了。”话音落,他恍然想起那日光芒之中沈璃站得笔直的背影,一时有些失神。
  听得行云的话,沈璃站起身来望他:“那天看你摆的阵很厉害的样子,你不然给我摆个能凝聚日月精华的阵试试。”
  “此处已有你说的那种阵法。”行云笑道,“来了这么多天,你竟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么?”
  沈璃一愣,左右一打量,这才发现这后院石头的摆放与草木的栽种确实是按照一定的规律来排的,只是已经摆了很多年,许多地方长出了青草,看不清界线,这才迷惑了沈璃的眼。她恍然大悟,难怪她在此处体力恢复得如此快,原来是拜这里的阵法所赐。
  “行云,你越发让我捉摸不透了。”沈璃围着小院仔仔细细看了一圈,往行云面前一蹲,道,“一个凡人,能算天命,又懂如此多的稀奇阵法,但却没有法力不会法术,你到底是什么人?”
  行云笑眯眯的回答:“好人。”
  “我看是怪人。”沈璃道,“脾气也怪,行为举止也怪。你看看我,我这个样子。”沈璃在地上转了个圈,“没有毛,会说话,还能变成人,你既不好奇又不害怕还把我养家里……难道,你已经算出什么来了?”
  “我不是说过吗,占卜算命不是什么好本领,我也不爱干这些事。我不问你只是因为不想问罢了,缘起相遇,缘灭离散,多问无益。你我只需知道彼此无害便可。”
  这席话听得沈璃一愣一愣的,末了正色道:“你必定是天上哪个秃驴座下的倒霉弟子下凡来历劫的吧。”
  行云一怔,只打量着沈璃,眯眼笑,不说话。
  直到中午的时候他默不作声的将别人送的腊肉尽数吃了。任由沈璃在桌子腿那里扒拉了半天也没递给她任何眼神。
  待吃干抹尽后,他将沈璃抱上桌,让她一脸惊愕的望着已只剩两滴油的空盘,满足的冲她打了个嗝,笑道:“我只是想证明一下。我不是哪个秃驴座下的倒霉弟子下凡来历劫的。没别的意思。”言罢,他把剩了两滴油的盘子也撤走,独留沈璃在桌上拍翅膀蹬爪子的发脾气。
  “吐出来!你给我吐出来!混账东西!”
  走到前院,行云忽听有人在叩门,他应了一声,端着盘子便去开门,院门一开,三名身着锦服男子配着大刀立在门外,看起来竟是那个哪个高官家里的侍卫。为首的人领边为红色,旁边两人皆是青色,他们神色肃穆的打量了行云一眼,红领侍卫道:“这位公子,我家主子有请。”
  “你们约莫是找错人了。”行云轻笑着回了一句,脚步刚往后一退,两侧的人却不由分说的将行云胳膊一拽,行云一个没注意,手中盘子落在地上,碎了个彻底。
  红领侍卫看也没看一眼只道:“是否找错人我们自有衡量,公子,请吧。”
  行云眼一眯,唇边的弧度微微掉了几分:“我不大喜欢别人强迫我……”话未说完,那红领侍卫竟是一拳揍在行云的胃部,径直将他打弯了腰,疼得好半天也没能直起身来。
  还不等行云咳上两声,那人便道:“我不大喜欢别人老与我说废话。”他眼神轻蔑,“带走。”另外两人依言,竟是不管行云伤得如何,将他拖着便走。
  行云弯着腰,被带出院门的那一瞬,他状似无意的将地上一块石头轻轻一踢,石头翻了个个儿。不过片刻之后,屋内金光一闪。三名锦服脚步一顿,只听一声女子低喝:“将他揍吐了再拖走!”
  行云闻言,竟是在被人架着的情况下也低声笑了出来。
  “何人?”红领侍卫一脚踏入院内,却见一女子身着一身脏兮兮的布衣裳,她不知从哪儿撕了根布条下来,一边将头发高高束起,一边走了出来。
  沈璃话虽那样说,但看见行云已经被揍得直不起腰,她眉头倏地一皱,盯着红领侍卫道:“你是哪儿来的仗势欺人的东西,竟敢招惹到本……本姑娘眼皮子底下来。是活腻了,还是想死了?”
  沈璃护短在魔界可是出了名的,自己带的兵犯了错,她自有章法来处理,罚得重的,甚至快去掉半条命。但她的兵却由不得别人来惩罚,连骂一句都不行,这说漂亮点算是爱兵如子,说真实点就是好面子,属于她碧苍王的人也好物也好,何以能让别人欺负了去。
  红领侍卫眉头一皱:“姑娘好大口气。”他上下打量了沈璃一眼,见她虽穿着狼狈,但那双眼却十分慑人,这京中卧虎藏龙之人太多,他略一斟酌,将腰间腰牌取下,金灿灿的腰牌在阳光的映射下十分刺目,“我等奉太子之命特来请公子入府一叙,望姑娘知趣一些……”
  “知趣?”
  沈璃扎好头发,身法如鬼魅一般行至红领侍卫身边,她现在法力不强,但武功身法却是牢记于心的,对付这几个凡人简直绰绰有余。在红领侍卫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他手中举着的腰牌便被沈璃夺了过去,她双手一掰,只听一声脆响,两块废铁被掷在红领军士脚下,“你教教我这两个字怎么写啊。”
  红领侍卫瞳孔一缩,尚未反应过来,便觉一阵天旋地转,后脑一阵剧痛,眼前不知黑了多久,待再反应过来时,他已与另外两名青领侍卫被一起扔在了门外。
  沈璃斜眼盯着三人,神情极尽蔑视:“要见我手下的人,不管是太子儿子孙子还是什么天王老子,都让他自己滚过来。”
  大门关上,三名侍卫搀扶着站起身来,互相对视一眼,正沉默之际,院墙内忽然飞出两块物体,如同箭一般直直插进三人跟前的地里,没入一寸有余,三人仔细一看,竟是那红领侍卫的腰牌,
  一阵沉默后,行云的门前又恢复了宁静。
  “我何时已成了你手下的人?”行云捂着胃弯腰站着,似笑非笑的盯着沈璃。
  沈璃却没有理他,冷冷的盯了他一会儿,然后指着门口被挪动了的石头问他:“那是什么?”
  “石头。”
  “你还想挨揍么?”
  “好吧,那其实是压在阵眼上的石头。”
  “为什么要在那里放块石头?”
  “为了抑制阵法的力量。”
  “为什么要抑制?”
  行云看了她一眼,犹豫了半晌终是道:“这是在带你回来的第二天晚上放上去的,不然你变成了人身之后活动实在太不方便,也不方便玩弄了……自然,男女大防才是我放这块石头的最重要原因,你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终究还是不好的。”
  “也就是说,被你带回来的第三天时,我就已经可以变成人了……”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啊对了,那天早上,他正在给那个布衣姑娘送行,那照他的说法说来看——“那天我跑出去时,本来是可以变成人的,本来是不用被那些个凡人当做拔毛的鸡满街追来炖的。”
  她本来完全可以不那么狼狈的……
  “嗯,约莫是这么回事。”行云话音一顿,仿似很无奈的叹了口气:“又有一个秘密被你看穿了,真难过。”
  难……难过?他居然好意思说难过!她才是该难过的人好吗!
  这家伙到底知不知道因为他搬的这块石头,让她的尊严受了多大的创伤啊!不……这家伙一定是知道的,他一定还在暗处看她笑话,看她到底能挣扎成什么样子!
  沈璃杀心涌动,恨得浑身抽搐:“不杀你,不足以平我心头血恨。”她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的说完这话,抬头一看,却见行云捂着胃,倏地往地上一跪,她瞪他,“作甚!道歉已经晚了!”
  行云苦笑:“不,只是……咳……”话未说完,他整个人便往前一扑,生生晕了过去。
  沈璃一怔,顿觉空气中行云的气息弱了许多,这人本就体弱,那侍卫揍他看起来也不像是省着力气的,这莫不是……揍出什么好歹来了吧。如此一想,不知为何,沈璃那一腔尚未发出去的怒火竟像被一盆冷水泼下来一般,偃旗息鼓,她忙往行云身边一蹲,伸手把他的脉搏。接着脸色微白。
  弱,慢,将死之相……
  把行云扔在院子里,然后潇洒的走掉……沈璃是这样想的。但她犹豫了半天,还是将他架了起来,扔到后院的摇椅上。
  沈璃觉得他应该为这些日子他看过的笑话付出代价,而不是这么轻而易举的死掉。沈璃在屋里翻了许久,终于找出了行云平日里吃的药,费了一番功夫煎好了,她端着药,走到行云面前,见他还晕着,沈璃一琢磨,伸手捏住他的下颌,不客气的将他牙关掰开,一碗刚熬好的药吹也没吹一下,作势便倒进行云嘴里。
  “等一下!”生死关头,行云忽然开口,他脸色尚还苍白,闷声咳了两下,轻轻推开沈璃的手,叹息道,“我自己来吧。”
  沈璃挑眉:“你是在玩苦肉计么?”
  “不,是真晕了一瞬,方才醒了,只是想享受一下被人照顾的滋味。”行云失笑,“不过我好像想太多了。”
  “你何止是想太多!今日吃了我的腊肉,又戏弄了我这么些天,竟还妄想要我照顾你!”沈璃按捺住怒火,掀了衣摆一甩屁股下意识的便要往地上坐,但恍然记起自己如今已不是鸡身,她已半蹲的身子又僵硬的直起来。
  而行云却已不要命的当着她的面笑出声来:“你瞅,还是做鸡比较自在,可是?”在病态掩盖下的眉眼竟有种别样的动人心魄。
  此时,不管行云美得再惨绝人寰,沈璃只握紧了拳头,深深呼吸了一口气道:
  “你还能找到一个我不杀你的理由吗?”
  她这本是极带杀气的一句话,但行云听罢只轻浅一笑:“别闹了,药给我吧,厨房里我还给你剩了半块腊肉,回头饿了煮肉汤给你喝。”
  这话简直是四两拨千斤的给了沈璃会心一击。
  不杀他的理由……就这么轻而易举被说出来了……
  拳心再也无法握紧,沈璃觉得行云定是在这个屋子了布了个什么奇怪的阵法,让她慢慢的变得不像那个魔界的王爷了。
  恢复了人身,但内息仍旧不稳,法力也只有一两成,沈璃一下午都在琢磨,自己要什么时候离开这个小院。行云的阵法摆得好,在这里能恢复得更快些,但若一直呆在这里,魔界的人只怕很快便会寻来,到时这个凡人……
  “帮我取下腊肉。”行云的声音突然从背后钻出来,“那块肉挂得太高了,我直不起腰,取不下来。”
  沈璃瞥了行云一眼,只被揍了一拳便痛成这幅德行,他若是对上魔界的追兵那还了得,非直接魂飞魄散了不可。沈璃一声叹息:“在哪儿?”
  她进了厨房,往上一望,半块腊肉挂在梁上,行云在一旁递了根杆子给她,沈璃没拿,从一旁抽了个空碗,像飞盘一样往空中一抛,陶碗碗边如刀,飞快的割断挂腊肉的细绳,在碰壁之前又绕了个圈转回来,恰好接住掉落下来的腊肉,又稳稳妥妥的飞回沈璃的手里。
  显摆了这么一手,沈璃十分得意,她拿斜眼往旁边一瞅,本欲见到凡人惊叹仰慕的目光,哪想却只见行云撅着屁股从灶台下摸出了一块脏极了的抹布,递给她道:“太好了,既然你有这手功夫,顺道就把我这厨房梁上的灰都给‘咻’的一下,抹抹干净。”
  沈璃端着碗,盯着他手中已看不出颜色的抹布,语气微妙的问:“你知道你在使唤谁么?”
  行云只笑道:“我这不是没问过你的身份么,怎会知道使唤的是谁。”
  沈璃脸色更加难看。
  行云无奈的摇头,扔了抹布,“好吧好吧,不抹便不抹吧。那你帮我提两桶水进来。”沈璃将碗一搁,眼一瞪,又见行云捂着胃道,“痛……肉煮了还是喂你的。”
  沈璃一咬牙,扭身出门,狭窄的厨房里,怒气冲冲的她与行云错身而过时,不经意间用挺拔的胸脯肉蹭过行云的胸膛,这本是一次不经意的触碰,若是沈璃走快一些,或许两人都没甚感觉,偏偏她穿了行云的衣裳,宽大的衣摆不经意被卡在墙角的火钳勾住,沈璃身子一顿,便顿在了这么尴尬的时刻。
  行云眼神往下一瞥,随即又转开了眼,往旁边稍稍挪了几步,错开身位,他清咳两声道:“你看,我说不大方便是不……”
  沈璃只将被勾住的衣角拽出,神色淡然而傲慢:“什么不方便,大惊小怪。”她迈步走出厨房,像是什么感觉也没有一样。
  行云倚着灶台站了一会儿,待胸腔里稍稍灼热起来的热度褪去,他微微一弯腰,目光穿过门框,瞅见了院内墙角,某个嘴硬的女人正俯身趴在水缸上舀水,可她趴了许久也没见舀出一瓢水来。
  行云侧过头,不自觉的用手揉了揉胸腔,觉着这水怕是等不来了,腊肉还是爆炒了吧……
  这小院,果然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吧!沈璃看着水缸之中自己的投影,不敢置信的伸手去戳了戳,那脸颊上的两抹红晕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给她画上去的么?为什么她感觉这么不真实。
  碧苍王因为一个凡人而脸……脸红了。
  “咯咯哒,吃饭了。”
  沈璃不知在自己的思绪里沉浸了多久,忽听这么一声唤,千百年来难得热一次的脸颊立马褪去红晕,扬声道:“本……姑娘名唤沈璃!你若再用唤畜生的声音叫我一次试试!”她一扭头,却见行云端着一盘菜站在厅门口,斜阳把他的身影拉得老长,他不知为何神情有一些怔愣。
  沈璃奇怪的打量他,行云一眨眼,倏地回过神来,再次拉扯出唇边的笑,道:“沈璃,吃饭了。”
  这话一出,又换沈璃愣了愣,她听过“王爷,用膳了。”听过“沈璃!与我来战!”这样的言语,但从来没人试过另一种搭配,把她的名字和那么日常的三个字加在一起,竟奇怪的让她……有种找到家的感觉。
  沈璃甩了甩脑袋,迈步走向行云:“肉若是做毁了,你就得再赔一块。”
  行云低笑:“若是做得太好吃了又该如何?你赔我一块?”
  沈璃一琢磨:“若是好吃,以后你就当我的厨子好了。”
  行云一愣,浅笑不语。
  一个能把馒头做成美味的人,做的肉岂会难吃,这结果便是第二天行云欲去郊外野山上采山参的时候,沈璃死活不让,把两块石头大的金子往他衣服里塞:“买肉!”沈璃如是要求,但拿这么大两团金子去买肉,他只怕立马便会被抓进官府去吧,行云不肯,推脱之时忽听叩门声响。沈璃眉头一皱,将两团金子一扔,一落地,那金灿灿的光芒便褪去变成了两块石头。
  行云要去开门,沈璃将他一拦:“我去。”也不听行云说什么,她上前两步拉开门。
  门外是两个身着深蓝衣裳的侍卫,配大刀,带青玉佩,两人看了沈璃一眼,抱拳鞠躬:“叨扰,我家主子今晚欲前来拜访二位,还请二位在家等候一天,我等也将在贵府布置一番……”
  “为何他要来我们便要接待?”沈璃皱眉,“今天没空,让他回去等着,空了叫他。”言罢便要关门。
  两名青衣卫哪里受过这般待遇,登时一愣,双双伸手欲撑住门,哪想这女子动作看似轻巧,待他俩欲往里推的时候却有股大力自门后传来,将两人震得往后一退,他们对视一眼,正打算动真格,那快关上的门却又倏地打开,换了个青衣白裳的男子笑眯眯的站在门口,他将那女子挡在身后,问两名青衣卫道:
  “你们要来布置?甚好,进来吧。”他让开一步,合作的态度让两人狐疑得皱眉,但还是跨了进去。
  行云将他们领到厨房往梁上一指:“啊,你们瞅,这上面可脏了,得清洁一下,抹布在灶台下面。”他拍了拍一人的肩膀,“这里就交给你啦。”然后又领着另外一人走到了厅里,“这里也有许久没打扫了,正好帮我弄干净,晚上好宴请你们主子。”
  他给两人安排好了工作,自己将背篓一背:“沈璃,监工,我采了参就回来。”
  院门关上,掩住行云的背影,留沈璃抽搐着嘴角,这家伙……简直奇怪得让人无法理解!
  至夜,前院。
  行云煮了一壶茶放在院中石桌上,看着被打扫的干干净净的院子,他很是满意,外面有重重脚步声在慢慢靠近,沈璃抱着手站在院门口,神色不悦。行云对着她笑道:“好歹也是要见一国太子,为何却哭丧着脸。”
  “谁哭丧脸了。”沈璃道,“不过是已经预见到了那个皇太子的德性,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属下,来了两拨人都如此傲慢无礼,你觉得主子会好到哪里去?”
  行云笑着抿了口茶,没说话。
  一抬繁复的轿子在门前停下,那宽大的轿身几乎快将小巷撑满。身着红绸黄锻的身影从轿子上缓步走下,沈璃眯眼打量他,一双丹凤眼,一张樱红唇,不过这快胖成球的身材是怎么回事?
  皇太子进门前上下打量了一眼门口的沈璃,然后挪动身子往院里走,他身后的随从欲跟,沈璃一伸手:“桌上只有一个茶杯,只请一人。”一名青衣侍卫立即把手摁在刀柄上,圆润的皇太子却摆了摆手:“外面候着。”
  沈璃挑眉,看起来倒是一副大度的样子。
  大门掩上,院里看似只有行云沈璃与皇太子三人,但在场三人都知道,在今天“布置”的时候,这屋子里已多了太多藏人的地方。
  皇太子在石椅上坐下:“见公子一面着实不易啊。”
  行云浅笑:“还是比见太子容易点。”
  沈璃自幼长在魔界,魔界尚武,不管是官是民为人都豪爽耿直,她也是如此。最烦别人与她打官腔,也不爱见别人客套,沈璃往厨房里一钻,在锅里盆里到处找起吃的来。
  “但闻公子能通鬼神、知未来,吾心感好奇便来看看,欲求一卦,不知公子给占还是不给占?”
  “不占。”
  听他如此果断,太子脸色一沉,行云只做不见,“我并非他意,只是不爱行占卜之事,也并非通鬼神之人。太子若有疑惑,还请另寻它法。”
  “呵。”太子冷笑,“公子无非是想抬抬身价罢,成,你若能算中我心中之事,我允你荣华富贵高官厚爵,若待我登基之后,奉你为国师也不是不可。”
  行云摇头:“不去。”
  “公子莫要不识抬举。”太子左右一打量,“今日我要踏平你这小院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行云喝了口茶,不知想到什么事,轻声笑了出来:“太子如此大费周章的过来,不过是想知道自己何时能登基罢了,但天子寿命关乎国运,不是在下不肯算,而确实是算不出来。而太子今日要踏平此处,我看不易,不过,你若要坐平此处,倒还是有几分可能。”
  皇太子脸色一变,拍桌而起,大喊:“好大的狗胆!”
  沈璃自厨房里往院里一瞅,只见一名青衣卫不知从何处蹿出,将一把利剑比在行云脖子上,那太子怒极,竟将面前那壶热茶往行云身上一砸,行云欲躲,却被身后的人制住动作,热水霎时泼了他满身。
  沈璃听见行云一声闷哼,想来是烫得厉害,她瞳孔一缩,心底一股邪火蹿起,正欲出门,另外两名青衣卫却落在沈璃跟前,拔剑出鞘,沈璃一声冷笑,一脚踹开跟前一人,直将那人踹得飞了出去,撞上行云背后那名青衣卫,两人摔做一堆。拦在沈璃面前的人见状,一剑刺来,沈璃却伸手一握,径直抓住剑刃,掌心收紧,那精钢剑被她轻轻一捏,像纸一般皱了起来。青衣卫惊骇得倒抽冷气。
  沈璃甩了他的剑,理也不理他,身法如鬼魅一般晃到墙角水缸前,舀了一瓢水,手臂一甩便泼了出去,凉水如箭,泼在皇太子身上,力道竟大得将他的身体生生打下椅子,狼狈的滚了一身的泥:“哎、哎哟……”皇太子浑身湿透,头发狼狈的贴满了肉脸。
  沈璃这些动作不过是在瞬息完成,院中一时竟没有别的人跳出来让沈璃住手。像是都被她吓呆了一般。
  沈璃迈大步上前,一把拎住太子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拽起来,盯着他的凤眼道:“滚,还是死?”她身上煞气澎湃,眼睛在黑夜中隐隐泛出骇人的红光。
  “大……大胆妖孽……”太子吓得浑身抽搐,故作淡定的说出这四字,但见沈璃眼中红光更甚,他立马道:“走,走!”
  沈璃拽着他的衣领将他拖到门口,拉开院门,把他扔到院子外面,金贵的皇太子立时被众人接住,有侍卫拔刀出鞘,沈璃一声冷笑,只盯着皇太子道:“看来你们是想死在这里。”
  太子连滚带爬的钻进轿子里,大喊:“走!还不快走!你们这群废物!”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小院又恢复寂静,沈璃没好气的关上门,但见行云正用凉了的湿衣裳捂着自己的脸,然后又望着一院子湿淋淋的地叹气,沈璃心中莫名一火:“你是傻的么?平日里看起来高深莫测,怎么在别人面前就只有挨欺负的份儿!”
  行云望着气呼呼的沈璃,轻轻一笑:“我没你厉害,也没你想的那么厉害。”他不过是个凡人而已,逃不脱生老病死,也离不开这俗世红尘。
  看着他脸上被烫出的红印还有略微苍白的唇色,沈璃忽觉心间一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是啊,他本来就是个普通人,这么点温度的水都能将他烫伤,一旦有学过武的人制住他他便半分也动不了,能知天命让他看起来好似无所不能,但离开那个能力,他也只是血肉之躯,那么轻易的便会死掉。
  那……他到底是哪来的底气活得这么淡定!
  沈璃一声叹息,往石椅上一坐,默了半晌,撇过头,含混不清的问道:“今天,我这么做,是不是让事情变得糟糕……给你添麻烦了?”
  虽然她揍人揍得很爽快……但碧苍王能在惹事后醒悟,明白自己惹了麻烦,这要是传回魔界,不知多少人又得惊叹。
  “是也不是,左右这篓子是我自己捅的,你不过是让它破得更大了一些。”
  沈璃好奇:“你到底与他说什么了?”
  行云笑望她道:“大致归纳一下,可以这样说,他让我做他的人,我不允,他威胁我要踏平此处,我笑他只能坐平此处,他恼我笑他身材,便动手,而后又让你给揍了回去。”行云无奈的摇头,“看来说人身材实在是大忌。”
  活该你嘴贱啊……
  行云唇边的笑忽然微微一敛:“此人为人又固执傲慢,又时时盼着自己父亲兄弟早些死去,若将国家交由这种人手里,只怕天下难安。”他仰头望天上的星星,看了半晌道,“天下怕是要易主。”
  沈璃奇怪:“你不是不喜欢占卜算命预知未来么?”
  “这不是占卜。事关国运,我便是想算也算不出什么东西来。”行云起身回屋,声音远远的传来,“他的品性是看出来的,至于未来……却是可以让它慢慢往那方向发展。”
  又说得这么高深莫测,沈璃撇嘴,她已经摸不清这人到底是强大还是弱小了。
  “沈璃,帮我提点水来,我要熬药膏。不好好治治,我可得破相了。”
  沈璃咬牙:“使唤人倒是高手。”话音一顿,她这才反应过来似的扬声道,“我为什么得帮你的忙啊!”太子也好提水也罢,这都是他的事,为何现在她都搀和了进来。她现在该考虑的明明就只有‘什么时候离开这里’这一件事而已啊!
  厨房里忽然传来两声闷咳,沈璃恼怒的表情微微一敛,只叹息了一声,便乖乖的走到水缸前舀了一桶水拎到厨房去:“自己回去躺着。”沈璃将行云从灶台边上挤开,“我来弄。”
  行云一怔,在旁边站着没动,见沈璃将药罐子鼓捣了一会儿,然后转头问他:“药膏……怎么弄?”
  行云低低一笑:“还是我来吧。”
  帮不上忙,沈璃只有在一旁站着,静静的看着行云捣药,难得安静的与他相处,看了许久,在行云药都快熬好时,沈璃忽然道:“今日我若是不在,你待如何?明明经不住打,却还要装成一副什么都行的样子。”
  “你若是不在,我自然就不会那么猖狂。”行云一边搅拌罐里的药一边道,“可你不是在么。”他说得自然,听得沈璃微微一愣,他却看也不看沈璃一眼,继续笑着,“你比我还猖狂许多啊,衬得我那么随和。光是那一身彪悍之气,便令人叹服。十分帅气。”
  帅……帅气……
  何曾有男子这般直接夸过沈璃,她生气时浑身散出的凶煞之气,有时甚至让魔君都觉得无奈,谁会来夸奖那样的她。
  沈璃愣愣的望着行云微笑的侧颜,虽然他脸上还有被烫红的痕迹,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容貌,也不影响他撩动沈璃的心弦。
  “……你把那块布递我一下,罐子太烫,拿不起来。”行云似乎说了什么话,沈璃恍神间只听见了后面几个字,她的脑子尚还处在有因为悸动而有几分迷糊的状态,察觉行云要转头看她,沈璃立马挪开了眼神,伸手便去拿药罐。行云还没来得及阻止,她握着滚烫的药罐把手,已经把里面的药都倒进了盆里。
  直到放下药罐子沈璃才反应过来掌心有点灼痛。她眨巴了两下眼,掌心在身上胡乱抹了两下:“喏,药倒好了。”
  行云看得愣神,看但见沈璃向小孩一样把手藏在背后抹,行云一声叹息:“好歹也是个姑娘家,还真将自己当男人使了么……”他轻轻拽出沈璃藏在背后的手,借着灯光仔细打量了一番,手掌和指腹烫得有些红肿,但若换成平常人,这手怕已烫坏了吧。他道,“男人也不是你这么使的……这烫伤的药膏待我做好之后,正好可以一起敷。”
  被行云握住的手腕有些奇怪,沈璃不自在的抽开手,些许慌乱之间,随意捡了个话题道:“昨天,我就说你是哪个秃驴座下的弟子,你都计较得拿腊肉来气我,这下你在那皇太子手里受了两次伤,怎么没见得你生气?你是觉得我好欺负一些么?”
  “你怎知我不生气?”行云将药渣虑出来碾碎,“只是收拾人这事儿,是最着不得急的。”
  沈璃一愣,望他:“你?收拾皇太子?”
  行云浅笑:“我约莫是不行的,但借刀杀人却可以试试。沈璃,明天陪我出门吧。”
  “哦……嗯?等等,为什么你让陪我就得陪!”
  为什么让沈璃陪,自是因为闹了那么一出,这之后的日子里怎会没有杀手在身边潜伏。皇太子受了气,岂有不找回来的道理,然而他前来寻卜问卦的事自是不会让皇帝知道,所以要杀掉沈璃和行云当然会在暗地里动手。
  而昨天众人有目共睹,行云是个不会武的,只有沈璃才是最大的威胁,皇太子派来的杀手不会是傻子,他们自会挑行云落单时下手,至于之后能不能对付沈璃,先取了一人性命交差再说。
  行云岂会想不通这之间关节,自然得时时刻刻拉着沈璃一路走。
  然而,当沈璃看见门楣上那几个字时眉头一皱:“睿王府?”
  行云点头:“皇帝有七子,太子为嫡长,这睿王是庶出的长子,可他母妃如今荣宠正盛,其背后更是有冗杂的世家力量植根朝堂,若要论谁能与太子相抗,唯有他了。”
  沈璃听得怔愣:“你平时看似淡泊,这些事倒知道得清楚。”
  “昨晚之前,我确实一点不知。”行云浅笑,“不过要收拾人,总得做点准备才是。”行云这话音刚落,忽听街拐角处传来鞭响,这是清道的声音,鞭响至府门转角处便停住,不一会儿,一架马车在侍卫的护送下慢慢驶来,行云缓步走上前,扬声道:“方士行云求见睿王!”
  马车里沉默了一会儿:“方士?”沙哑的声音不太好听,他仿似冷笑了两声,“好大胆的方士,你可知今上最厌恶的便是尔等招摇撞骗,妖言惑众之人,本王亦然。”
  行云一笑:“如此,殿下可叫我谋士。在下有一计欲献于殿下,可助殿下成谋略之事,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本王为何信你?”
  “昨夜太子欲寻此计而未得……”行云一句话说一半,便笑道,“殿下若有心,不妨入府再谈。”
  马车帘子掀开,一名身着酱紫锦服的男子自车中踏下,他身材英挺,只是面部不知被什么东西划过,一道伤疤从左侧额头一直延伸道嘴角,看起来狰狞可怖。
  沈璃心道,这当今皇帝必是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所以都报应到儿子身上来了……
  睿王上下将行云一打量,又瞟了一眼一旁的沈璃,沙哑着声音道:“把他们带去后院。”
  王府自是极大的,亭台楼阁一样不少。沈璃长在魔界那穷山恶水的地方,毗邻墟天渊,传闻墟天渊中镇压的尽是一些作恶多端的恶鬼妖兽,常年煞气四溢,溢得魔界四处一片雾瘴,终年不见天日,便是连魔君府里也没有生过一根草,更别提这满院子的花和一湖波光潋滟的水了。可此处大是大,光一个侧厅便要比行云的小院大上许多,美也极美,雕梁画栋看得人目不暇接。但沈璃偏就不喜欢这里。四处皆透着一股死气与压抑,并非景不好,而是太过刻意勾勒出的景将屋子里的人心都掩盖起来。比不上行云的小院自然舒心,甚至比不上魔界荒地的自由自在。
  跟着府中下人行至一处花园,亭台中,睿王已换好了衣物坐在那处观景,行云与睿王见过礼,打了两句官腔便聊起朝堂政事,沈璃听得犯困,尿遁逃走,适时睿王已与行云聊起劲儿了,哪还有功夫管她。
  离开后院,沈璃轻而易举的甩掉几个引路的奴仆,自己大摇大摆的逛起王府来。
  池塘小荷方露,沈璃看得动心,将身子探出白玉石栏边便要去将那花苞摘下,忽闻背后一声女子惊呼:“你做什么!别动我的荷花!”
  沈璃闻言收手,侧身欲看背后是谁,不料一个身影竟在她侧身的时候往前扑来,这廊桥护栏本就矮,那女子这么一铺,大半个身子都冲了出去,沈璃手快,一把拽住她的腰带,将她往回拉,但不料力道一下没控制得住,竟是“刺啦”一声将她腰带给扯断了去。
  女子繁复的衣裙散开,里面的亵裤也险些掉下来,她又是一声惊呼,手忙脚乱的忙把自己的衣服拎住,可拽了上面顾不了下面,心中一急只好蹲在地上把脑袋抱住。
  姑娘好聪明!这样丢了什么也不会丢脸了!
  沈璃心中感叹,但手中握着那块撕下来的碎布还是有点尴尬:“抱歉……我没想到你这衣服这么……呃,这么脆。”
  闻言,姑娘悄悄从手臂里抬起头来,眼珠子直勾勾的盯着沈璃:“你是女人?”
  沈璃看了一下自己的胸:“很不明显么?”
  沈璃恢复了几成法力,平日呆在行云的小院里便没有讲究,一直穿着他那身脏衣服,左右她上战场的衣服都比那脏十倍不止,所以她也就懒得换了,但今日要出门,行云还特地要为她找件好点的衣裳,可翻了许久也没翻出一件合适的来,沈璃一琢磨,干脆一拍手,将素日的装扮变了出来,束发深衣,英俊有余而纤柔不足。是以从背影上看,倒更像是个男子。
  粉衣姑娘脸颊一红,摇了摇头,声音软软的:“还是挺明显的,只是从后面看不见。”
  从后面看见了那才奇怪好吧……
  两人沉默的对视了一会儿,沈璃见这姑娘肤如凝脂,眉如远山,一双桃花眼水灵灵的勾人,一时竟忍不住起了调戏之心,她倏地伸手拽了一下粉衣姑娘的衣裙,姑娘脸颊红得更厉害,蹲着悄悄往旁边挪了两步,沈璃觉得好玩,又拽了她两下,她终于忍不住开口求道:“姑……姑娘别玩……你若好心,便帮我寻根腰带来吧,我这样……没法起来走路。”
  “腰带,我这里有啊。”说着沈璃便站了起来解腰带,她这衣裳,外面的束腰紫带装饰作用大过实际作用,衣服内里还有一根细腰带系着下身衣物,她欲拿外面的紫色束腰给姑娘救急,但那姑娘却忙伸手捂眼道:“使不得使不得!”
  “没事,我这里面还有……”沈璃话未说完,忽听一声惊呼:“贼子大胆!竟敢在睿王府放肆!”
  适时沈璃站着解腰带,姑娘蹲着捂眼,从背后看起来倒是一副沈璃要将强了人家的德行。可沈璃心里却不知这场景有何不对,她往后一看,两名家丁打扮的人正急急往这边奔来,粉衣姑娘蹲在地上又急急的冲他们摆手:“别过来别过来!”
  两名家丁脚步一顿:“大胆小贼竟敢挟持小荷姑娘!”
  沈璃抽了抽嘴角:“不……”不等她说话,一名家丁已跑奔走,看样子是去喊人了。沈璃心道糟糕,这姑娘亵裤掉了,待那人叫来一堆侍卫过来,难不成要一堆壮汉围着看么……凡人女子对清誉看得重,这是要将她看死啊……
  沈璃揉了揉额头,转头对小荷道:“不如我先带你走。”
  小荷已急出了一头的冷汗:“去、去哪儿?”
  沈璃思量之间,那家丁已引着一队侍卫走了过来,她叹息,小荷拽着她的衣摆急道:“这可如何是好啊!”
  “唯今之计,只有遁地而走。”
  “炖什么?”
  两人正说着忽听一声低沉沙哑的呵斥:“吵什么!”
  小荷面上一喜,可想到如今这个状况愣是咬住嘴唇没说话,拽着沈璃的衣摆,往她身后挪了几步。沈璃往人群外一瞅,但见睿王与行云一前一后的走了过来。
  行云远远的望了她一眼,一声叹息摇了摇头,仿似在说,不过一会儿没看见你,怎么又惹出事来了。
  睿王走近,打量了沈璃一眼,目光一转又落在蹲在地上不起的小荷身上,他眉头一皱,声调却忽而柔和了下来:“怎么了?”小荷拽着沈璃的衣摆不说话,沈璃叹息:“先让你这府里的侍卫们退开吧。”小荷附和的点头。
  睿王挥了挥手,众人散去,察觉到小荷松开了手,沈璃立即挪到一边,清咳了两声,她还没说话,便见睿王弯下身子,将耳朵放在小荷唇边,小荷轻声对他说了几句,睿王一怔,唇角竟有弧度扬起,笑容柔和了他脸上的伤疤。他脱下外衣,盖在小荷身上,将她打横抱起,将走之时忽而转头对行云道:
  “公子不如在小王府中住下。”不过这么小会儿交谈,睿王言语间已对行云客气了许多。这话语中的含义更是直接对行云提出庇护。
  沈璃一琢磨,也成,让行云在睿王府住下,她就可以放心离开了。哪想行云却摇头道:“多谢睿王好意,只是今日我献计于睿王便是求能安心住在自己的小院中,而且,我若住进来,怕是会给睿王带来些许不便。今日在下就先告辞了。”
  睿王也不强留,点点头,让行云自行离去。
  “你倒真是片刻也不得消停。”待人走后,行云上前数落沈璃,沈璃却难得没有与他呛声,反而是望着睿王离去的方向皱眉深思。行云看了她一会儿,“你莫不是看上人家姑娘了吧?”
  沈璃挑眉,“不,我只是奇怪,一国皇子为何要豢养妖灵。”
  行云微怔,沈璃摆手:“算了,也不关我的事。”她一转头,盯着行云道:“倒是你,为何不顺势留在王府中?你这样……”让她怎么走。话没出口,行云拍了拍沈璃的脑袋:
  “别吵了,睿王大方,给了我一些银钱,今天去买肉吃吧。”
  沈璃嘴角动了动,终是没有说话,罢了,看在这么多天相处的情况下,就再护他几天吧。
  熏香袅袅,窗户掩得死紧,墙壁四周都贴上了辟邪的符纸。皇太子坐在檀木桌后,神色冰冷:“睿王府,他们倒是会找地方。”青玉佛珠被狠狠拍在桌上,震得瓷杯一颤,水纹震动,跪于桌前的黑衣杀手静默无言,“这下,我可是更留不得他们了。苻生!让和尚和那几个方外术士在哪儿?”
  “回太子,已在门外候着了。”
  皇太子满意的点了点头:“哼,好,我倒看看,那妖孽还有什么能耐。”
  小院中的葡萄叶随风而舞,沈璃望着叶子觉着自己约莫是吃不到它结的果了,行云做的东西那么好吃,他种的果树结的果子应该也很甜吧。她决心自己一定要在三天之内走掉,不管行云这里到时候变成什么样子,她也不能再留下去了,到时候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皇太子的威胁尚能对在睿王府避开,但是魔界的威胁……哪是一个凡人应付得了的。
  “嘭咚”一声响,沈璃探脑袋往前院一望,见行云的正在费力的搬动院中的石头,汗水在他脸上淌下,他像是在计算着什么一般,嘴唇轻动,念念有词。鲜少见到他如此认真的表情,沈璃不由一时看呆了去,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若是没有那纸婚约就好了。
  若是没有那婚约,她就不用逃婚,也不用这么着急着离开,她就可以……
  可以……
  什么?
  沈璃恍然回神,被自己突然蹿出的念头惊得忘了眨眼。她心里到底在期盼些什么啊……
  “沈璃。”一声呼唤自前院传来,打断了沈璃的思绪,她甩开脑海里纷杂的情绪往前院走去。
  前院之前零星散乱放着的石头都已经被重新排列过,行云站在大水缸前对沈璃招了招手:“咱们一起来抬一下这水缸。”沈璃一撇嘴,走过去,单手将半人高的水缸一拎,问道:“放哪儿?”
  “那边墙角。”行云一指,看着沈璃轻而易举的把水缸拎了过去,他道,“屋里的阵我改成了极凶之阵,特别是到晚上,这阵由其厉害,你记住别到前院来,要出门也得和我一起出去。”
  沈璃知道行云在这方面有点本事,但却始终觉得他一个凡人凝聚日月精华的阵摆得好,却不一定能摆出什么凶阵来,再是凶煞的阵,还能凶得过她这魔界一霸?是以她只将行云这话当耳旁风听了听,半点没放在心上,反而转了话题问道:“怎么突然改了阵?”
  行云一笑:“可不是为了你我,能睡个好觉么。”
  像是故意要和行云的话作对似的,至夜,万家灯火熄灭之时,小院外忽的响起此起彼伏的念经声,行云在里屋用被子捂住耳朵叹息:“没料到竟来如此拙劣的一手。实在是我太高估皇太子了。”他这里没念叨完,在隐隐约约钻进耳朵里的念经声中,忽来一声清脆的响动。行云立即翻身而起,抓了床头的衣裳随手一披便走进厅里。
  沈璃变成人后便一直睡在厅里用条凳临时搭成的床上,夜夜他起来喝水都能看见她稳稳的躺在细窄的条凳上,望他一眼,又继续睡觉,是生性警惕,也是对他的放心。
  而今天沈璃已没有躺在条凳上。行云心道不好,忙走到厅门口往院里一望,已有五个人在凶阵中倒下,除了三名黑衣人,竟还有两名道士打扮的人,他们皆面无人色的在地上虚弱喘息,而这院中唯有一人挺直背脊向山峰一样矗立在小院之中,这个叫沈璃的姑娘,好像从来不曾弯下她的膝盖和背脊,要强得几乎让人无奈。
  便在行云叹息的时间,沈璃紧闭的双眼中忽然留下两道血痕,触目惊心,偏生她拳头仍旧握得死紧,连唇角也不曾有一分的颤动。行云知道这阵并不会伤人性命,它只是会触动人心深处的恐惧,击碎理智,让人倒下。但若向沈璃这样死撑,阵中力量便会越发强盛,行云没想过会有人在这种凶阵中硬撑这么久,这样下去,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像是再也无法看下去了一般,行云竟是没按捺得住心里的冲动,一步踏入前院,迈入他亲手布下的凶阵之中。
  这一瞬间,他看见沈璃忽然七窍流血,紧握的掌心倏地松开,身影慢慢倒下。行云一闭眼,微微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迈步向前,等他再睁眼时,刚才那些画面便如同是做了个梦一样,不复存在,沈璃仍旧握着拳头站在那里,脸上也只有两道血痕。
  没有行云那般定力,沈璃的世界都在倾塌,魔界的子民尽数消失于赤红的熔岩之中,那些骁勇善战的士兵向她伸出求救的手,而她却被束缚着无法动作,巍峨的魔宫化为尘土,她为魔君的生死而担心,恍然回头,却见一袭黑袍的魔君将她双手缚住,声色冰冷:“这本就是个不该存在的地方。你们也不该……”心头一空,沈璃还没来得及开口,忽见魔君忽然张开了嘴,一口咬在她脖子上,撕下她的皮肉,要将她活活吃掉!
  不……
  “沈璃。”一声轻浅的呼唤仿似自极远处飘来,却定格了所有画面,“醒过来。”
  谁在叫她……
  眼睛一痛,一张莫名熟悉的脸庞闯入视线之中:“都是假的,没事了。”
  那些赤红纷乱的场面都渐渐褪色,双手不再被束缚着,沈璃看着那人周围的场景慢慢变得真实,还是那个小院,院外有念经的声音,行云正用手撑开她的眼皮,“呼”的往里面吹了口气,又道:“快醒来。”
  眼睛被吹得干涩不已,沈璃忍耐的闭上眼。行云却道她未醒,又强行扳开她的眼皮,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吹,沈璃扭过头,躲开:“别吹了。”她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快瞎了。”
  行云笑道:“这不先帮你把恶梦吹跑了么。”他将沈璃另一只手一拽,“总之,先离开这个凶阵吧。”
  沈璃被他牵着走,看着自己手背上印下来的血痕,她失神的怔了一会儿,这个凶阵,当真如此厉害么……她抬头望着行云的背影,失神间问道:“因为是布阵者,所以凶阵不会伤害你吗?”
  “不会?这不过是个阵法,它怎么会认人呢。”行云声音淡淡的,“不过是心无所惧,让这阵无隙可乘罢了。”
  心无所惧……沈璃沉默,心无所惧又何尝不是心无所念呢。行云此人,实在太过寡淡。不过……沈璃垂眸,目光落在相握的手上,这人,也莫名的让人觉得安心呢。
  行云一言不发的拉着沈璃走进厅里,他只字不提刚才踏入阵时那一瞬间看到的画面。
  “这些人怎么办?”沈璃指着地上躺着的几人。
  “等天亮之后把他们拖出去便可。”
  “外面念经的和尚呢?”
  行云沉吟,忽然之间念经的声音一停,“都是群废物!”外面一名青年的声音尤为突出,他冷声下令道:“直接给我烧了。”紧接着一只燃烧着的箭猛的自屋外射进来,扎在屋檐上,木制的屋顶没一会儿便跟着燃了起来,像是触动了机关一般,无数的箭从外面射进屋来。
  沈璃皱眉:“他们自己的人都还没出去,便想着放火么!”
  行云没有应声,扭头往后院一看,那处也是一片火光。葡萄架烧得微微倾斜,屋内凶阵的气息渐渐减弱。他在这小院里的每一样物体皆是阵中的一部分,彼此息息相关,一物受损必会牵连整个阵法。行云见此境况,眉宇间却没有愁色,反而笑道:“这么多年,我倒是把人心想得太好了一些。”
  他这小院左右都连着邻里,若此处烧了起来,必会殃及旁人,他本以为皇太子要对付只会对付他一人,但却没想,王公贵族竟把把百姓的命看得如此轻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