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西班牙入秋。
暴雨突如其来,渔港的深处,举着火把的水手冒雨冒死,用缆绳将飘摇的船只固定好。
黑色的巨浪拍打石岸,狂风席卷滨海城池,发出猫哭般的呼啸。
“看,维尼修斯,起风了。”尼奥斯靠在窗边,面色阴沉,任凭狂躁的海风吹乱一头银丝。
维尼修斯在壁炉旁伏案,手持炭笔在皮纸上写画,听闻领导的呼唤,抬起头看了一眼,眼神中流露苦涩。
“你又猜对了大人,幸好你让他们先行离开,不然恐怕就要想现在的我们一样......”
年轻人无奈地叹息一声,“不敢看样子,你我回去的日子又要往后推了?”
他现在可太想要回罗马了。
尼奥斯沉默了几秒,突然问道:“要你查的事情查清楚了吗?”
维尼修斯一怔,赶紧扭头从一摞文书中抽出一张,念道:“我已经派人查清楚了,西班牙本来只有一支军团驻守,自从我们从高卢离开后,那仅剩的军团就开始北上,似乎温代克斯已经朝伽尔巴下令了。”
“那么这就代表......”尼奥斯微微颔首。
“就代表现在的西班牙一片空虚,就算是我们所在的首府,也只有不到百人的亲卫队驻守。”维尼修斯说。
“骑兵队。”尼奥斯轻声补充道。
“嗯,大部分是伽尔巴亲自指挥的起兵队伍,”
维尼修斯一顿,抬头,“所以大人,你叫我调查这个,是向对西班牙动手吗?”
尼奥斯摇摇头,微笑:“当然不可能,现在我们没有兵力能对西边任何行省动手。”
“那我为什么还要派人去调查这个啊?”维尼修斯嘴角抽搐,一股“自己努力白费了”的感觉。
“情报永远都不嫌多,”
尼奥斯解释:“而且就算不用来进攻,也会用来防守......”
“防守?”
维尼修斯苦笑:“就算现在城里只有几百个骑兵,但只要伽尔巴想对我们动手,凭我们这些人又怎么可能抵挡?”
尼奥斯转过身来飘了他一眼,笑而不语。
维尼修斯愣住,心脏猛地一颤:“等等,他不会真的对我们动手吧,他的胆子不会那么大吧。”
“谁知道呢。”尼奥斯语气暧昧了起来。
维尼修斯一咽口水,猛地惊站起来,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
“为什么不早说啊,大人!其他元老和大人们早在暴雨前离开,现在城里剩下的官员只有你和我了喂,大人!”
他的声音宛如疾风骤雨,脸色白得像一张纸。
自从尼奥斯从伽尔巴那里回来后,他就大手一挥,让其他人先行离开,走水路的走陆路的都有。
本以为是大人心善,不忍他们继续随自己饱受路途之苦。
但心善是心善,却没落在自己头上啊。
老师塞内加来前要他照顾自己,可没说是这样照顾喂!
“嗯,辛苦你了。”尼奥斯面对年轻人的抱怨,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像极了加班结束后老板的嘴脸。
维尼修斯想骂脏话又不敢,只能憋红了脸,抱着一堆文书站在原地。
“既然你不想随我,那么你也先回罗马吧。”尼奥斯笑了笑。
“真的!”维尼修斯不擅隐藏情绪,瞬间抬头。
“放心,我也不是什么魔鬼,知道你心里一直有怨言,也知道你这一路很辛苦,所以早已经为你备好了车马,”
尼奥斯走近过来,附身捡起一张掉落的皮纸,递还给他,“费用我已经为你出过了,车夫和奴隶都是我让酒馆老板亲自雇佣的,为了你的安全,我甚至还雇了几个武士一路护送。”
“大......大人!”维尼修斯哽咽起来,双目闪烁地盯着这个相处几月,虽似同龄却犹如长辈的男人。
心里顿时生出愧疚之情,扪心自问着难道自己真的要把独自离开,将他留在这是非之地吗?
尼奥斯露出温润的笑容,拍了拍维尼修斯的肩膀:“放心吧,伽尔巴不敢对我动手,我这里不必你担心。”
“真的吗,可要是陛下问起来?”维尼修斯还在犹豫。
“我之后等雨停,会遣信使给她送一封信说明情况的。”尼奥斯说。
“这样啊。”维尼修斯低垂下头。
这时,楼下街道,火光铺射上来,雨水破碎的声音中,夹杂着脚步声与马蹄声。
车队正好到达了。
“尼奥斯大人,车马都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可以出发了吗!”
酒馆老板举着火把,在楼下高声喊道。
“来了!”
尼奥斯回应一声,接着转头看向维尼修斯:“好了,快下去吧,不然等雨再大一些,就走不了了。”
维尼修斯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在尼奥斯的帮助下,收拾收拾好文件与行囊后,独自下了楼。
“那我们这就出发了,大人,”
车夫的声音从下方传来,“抱歉我们必须得快点,不然雨大了,城门关了,可就走不了了。”
“......”
透过雨幕,维尼修斯抬头看了一眼。
窗边的人影透过壁炉黯淡的火光映出,那人影俯视着自己,似乎挥了挥手,无声目送。
真是一个值得信任的领导啊,尼奥斯大人。
维尼修斯吸吸鼻涕,坐回车中,敲敲车门。
“走吧。”
马鞭凌空骤响,马夫吆喝,六匹黑马低吼,拉动三辆马车,摇摇晃晃地抖入夜色中。
酒馆楼上,人影驻扎片刻,离去,几秒后,屋子中火光散去,仿佛从此空无一人。
车马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中行驶,穿过城门,守城的士兵询问检查片刻后,顺利放行。
接着待车队走远,守城将领脸色忽然凝重,招手挥来部下。
“快传信给总督,告诉他们访团的最后一队也走了。”
......
夜渐深,风雨渐大,窗户细碎着响,风在街上咆哮。
漆黑的房间里,尼奥斯坐在案前,腰挺得笔直。
轻闭的双眼,似乎在等待什么。
楼下,忽然响起细微的动静,脚步声踩着木质的楼梯,发出酸涩的吱呀声。
火光从门缝中渗了进来,尼奥斯睁开双眼。
门悄然打开。
老人站在门口,身后是举着油灯的酒馆老板,背光下能看清老人精瘦挺拔的身形。
“尼奥斯大人。”
未等尼奥斯出声,老人率先开口。
“伽尔巴大人。”尼奥斯的语气笃定,仿佛认定来的人绝对是他。
“深夜来访,有些冒昧,但听你的口气,你似乎就是在等我?”伽尔巴声音低沉。
“不,不是我等你,而是你等我,”
尼奥斯笑笑,指了指对面的座椅,“自从那天之后,你一定有很多问题想问我吧。”
伽尔巴嘴角一勾,抢过老板手中的油灯,径直走入房中坐下。
门悄然关闭,昏暗的房中,一灯两人,面对面想坐。
伽尔巴透过火光,打量着尼奥斯。
尼奥斯眯着眼睛微笑,静静等待他先开口。
很久,伽尔巴深深呼吸,语气中不自觉带上了敬重与惶恐。
“你的衣服,你的那头银发,我曾经就在壁画上见过,”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应该早点就认出你的啊......”
尼奥斯摆摆手,“别说你认不出我,就连我都认不出我自己。”
“什么意思?”伽尔巴怔住。
“召唤的仪式出了差错,我丢失了关于自己的记忆,就连名字,也是根据这个符号来猜测的”
尼奥斯拉开袖子,亮出两个手臂上的刺青。
伽尔巴探身仔细端详一阵,道:“尼奥斯,苏美尔语里智慧的意思,另一个我认不出来,似乎是另一个文明的文字。”
“另一个是‘唐’,一个叫汉的国度流传的文字。”尼奥斯说。
“汉,我听说过这个国家,”
伽尔巴若有所思道:“所以既然你丢失了记忆,又怎么会认识这两个符号呢?”
“记忆是记忆,知识是知识,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尼奥斯点了点脑袋:“这个脑子里,存放了你难以想象的知识和智慧,但唯独没有关于我这个人的记载。”
伽尔巴呆愣几秒,苦涩道:“就像是......抓着刀剑初生的幼儿。”
“......”
尼奥斯抿了抿嘴,微不可查地叹气:“曾经也有一个老人,做过和你一样的比喻。”
“不列颠吗?”
伽尔巴低声说:“那个最后的神秘之地,神代残存的孤岛,也只有在那里才能召唤出你了。”
“嗯,我就是在那里认识了很多人,有了很多回忆。”尼奥斯笑着点头,眼神中荡漾出追忆。
伽尔巴脸色有些难看,桌下的双手紧握成拳,“但是真的就......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吗?”
“关于自我,想不起来,但关于魔术,我还是略懂。”尼奥斯说。
伽尔巴突然抬头直视他,面色难掩的激动,“真的吗!”
“我想这才是你来找我的原因,不是吗?”
尼奥斯盯着他笑:“而且我觉得按我目前的推测,你并不会想要我恢复曾经的记忆的。”
伽尔巴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就像是干涸许久的土地,甘露降临,苍老的心再一次生出年轻时的好奇与求知。
尼奥斯看着他的表情,张开了双臂,像是一个慈祥的老师,一个温和的长辈。
“那么有什么就问吧,我现在就在坐你的面前,知无不言。”
伽尔巴的呼吸瞬间沉重许多。
窗外的风雨暴雷,如同打在自己的脑中。
别着急!别紧张!一个一个问!一切都按计划来!
你活了那么久,应该不弱于他的!
伽尔巴在心中纠结许久,桌下的手轻轻搓着大腿,强忍着敬畏之心,竭尽全力保持着理智。
很久,他绷紧起脸上的皱纹和肌肉,面若生铁。
呼.......
“你知不知道,那天的贵族们在你离开之后,已经开始密谋刺杀你了。”伽尔巴说。
尼奥斯的笑容僵硬一瞬,缓缓消散。
好,上钩了!
伽尔巴面色不动,却在心中狂呼。
自己亲自来见他,可不仅仅是为了询问魔术和根源。
他会对内安抚贵族,让他们先回罗马,自己会说服与敌人合作。
但更大的目的,却是为了借眼前人的刀,去铲除那群废物。
“我当然知道,”
尼奥斯忽然轻笑:“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让他们都分批离去?”
伽尔巴稍作思索,很快反应过来。
“原来如此,分撒撤离城池,将刺客和雇佣兵们依次引开,”
伽尔巴点头赞叹道:“但是自己却骗过所有人,依旧躲在城中,好一个调虎离山,真不愧是你啊,尼奥斯大人。”
“但是我骗过了他们,却还是没能骗过你啊,伽尔巴总督,”
尼奥斯杵着侧脸笑道:“看样子你也不弱嘛。”
“别小看我,”
伽尔巴说:“以前在高卢,你和尼禄被围困的时候用过这招,将大法官他们的兵马引开了。”
“嗯哼。”尼奥斯对他看破自己计策的自夸行为,不做任何评价。
“所以你不担心吗?”伽尔巴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