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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李福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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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作为皇上身边的金牌内侍,李福贵的从业经验一言以蔽之曰:“不说话”。
  这倒不是说李福贵懂得“沉默是金”的真理,而是因为——
  他就是个哑巴。
  皇上年纪尚小,还是落魄九皇子那时节,身边只有活蹦乱跳的李福贵和宫女吉祥。九皇子的逆袭之路惊心动魄,待到尘埃落定时,李福贵早就成了一个哑巴。
  成了哑巴也没什么不好,宫里许多事,听得说不得,纵然有一些不得不说的话,说了命也就没了。吉祥姑姑跪在还是太子的皇上跟前端端正正磕三个头转身就走时,李福贵跟太子一样一滴眼泪都没有,太子心里想什么不得而知,李福贵当时拼命庆幸自己已经是个哑巴了。
  不然死的可能就是自己了,毕竟他比吉祥姑姑还不忍心看着太子妃遭难。
  太子妃是李福贵“看着”长大的小姑娘,沈老丞相最心爱的孙女,沈贵妃的小侄女。沈贵妃在这吃人的宫闱里难得有几分慈悲心肠,李福贵能保下这条小命全靠她,慈悲的贵妃娘娘无端暴毙长乐宫时,阖宫宫人连一声呜咽都不敢有。
  沈云瑶像极了她姑姑,美丽,聪明又温柔,不曾说话先带笑,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进宫去给沈贵妃请安,还偷偷给李福贵塞过糕点。
  楚王想娶沈云瑶这事,李福贵老早就知道了,他看着自己的主子机关算尽没日没夜地盘算,除了在吉祥姑姑跟前皱着眉以外没有任何表示。吉祥姑姑倒是心宽,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
  “要是主子能如愿娶沈家三姑娘,我就是立时死了也安心,到了地底下,也算跟娘娘有个交代。哎呀呀,我去给菩萨上柱香……”
  “你皱着眉做什么?傻啦?沈家三姑娘多好啊,谁见了她不欢喜哪?我看主子对三姑娘也很有心的,今儿又吩咐我把被褥换成嫩粉色的。哎呀我说,爷,怎么突然挑了这么个色哪,你猜猜主子怎么说,他说,姑姑,你就换上么,瑶瑶就爱这个色。你看看你看看,哎呀呀……”
  李福贵依旧闷闷地不说话,他哪里不知道主子对沈三姑娘有情呢?主子整天傻笑,书房里攒了三大箱沈三姑娘的画像了,他还能不知道主子的心思么?
  可有什么用。
  皇上对沈贵妃也有那么几分情意,贵妃娘娘殡天的时候,有人说曾好几次在深夜听到永安宫有凄凉的哭声。
  这哭声虽没什么用,到底已属难得,主子的亲娘刘美人原先不过一个扫洒宫女,凭着美貌得了几日宠爱,临了一命呜呼,除了一床破席子可得到过什么呢?
  也不知道沈三姑娘能活几年。
  沈云瑶嫁进楚王府是腊月初一,李福贵还记得那夜飘着雪,楚王府那两棵歪脖子腊梅花结满了密密匝匝的淡黄色花苞,有几朵娇弱无力的小花已经开了,幽幽的清香轻得像春夜里的一个梦。他扶着已有七分醉意的楚王走过树下,楚王突然站住了,指着腊梅花轻轻地说:
  “啊,你看,腊梅花。”
  他说着,推开福贵就自己上手去折,举着一枝缀着星星点点花骨朵的梅枝,冲着福贵咧开嘴笑得像个傻子。李福贵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楚王却甩开他撒开腿大步向新房走去,李福贵在后面小跑着追,只听见楚王说:“我拿去给瑶瑶看!”
  沈云瑶看没看这枝腊梅,李福贵是不知道了,他只知道自打王妃进了门,王府里就弥漫着一种甜腻到蛀牙的气息。在李福贵眼里,楚王本是个心怀天下忍辱负重的皇子,娶妻之后就成了智障,没有外人在时就要傻笑,得空了看王妃上妆也看得津津有味,丧心病狂起来更是拜吉祥姑姑为师学梳头,学不到一日就兴致勃勃要亲自替王妃梳头。
  奈何王妃刚嫁过来,脸皮薄不好意思,两只手抱着头边笑边躲,耳朵都羞红了。楚王哪里肯放弃,一口一个“瑶瑶”“娇娇”地哄着,上前把小妻子圈在怀里,手忙脚乱想按住拼命摇头拒绝的小姑娘,末了王妃从他咯吱窝底下钻出来,抱着头一边笑一边跑到院子里,喘息着笑道:
  “王爷你别闹啦!”
  她立在院子里,捂着头笑的样子滑稽得像只小家雀,院里的下人都拼命忍着笑,楚王立在檐下笑得春风满面,看着他的王妃缓缓地说:“好,不闹了。”
  他慢慢向她踱过去,王妃还想躲,楚王轻斥道:“说了不闹了,大雪地里不许跑,要滑倒的!”
  他斥的这一声真是义正辞严,连李福贵都相信了,可怜的王妃就呆呆地站在那里,抱着头的手都还没放下,就被楚王俯身抱起来:
  “乖,娇娇,小姑娘要梳好头才能出来玩。”
  ……
  这对新婚夫妇一个没皮没脸,一个害羞娇气,李福贵就在两个傻子一个咧开嘴傻笑一个低头偷偷笑中度过了一个新年,这年上元节,楚王和楚王妃有了第一次争吵。
  其实也不晓得是怎么吵起来的,上元那天早上天色一片晴好,楚王拉着楚王妃的手,跟她并肩坐在书房的窗前,捏着她的手指说:
  “娇娇,你从前上元节都在做什么呢?”
  楚王妃一向说起玩的事就开心,开始高高兴兴地扳手指数:“阿娘会做五色的浮元子,阿爹会给娇娇做花灯!我们院子里的花灯全是阿爹自己做的!祖父跟我们一起作灯谜,我们还一起猜!猜错了要罚的!有时候大哥哥二哥哥还带娇娇出去玩!去庆德楼看烟花,大姐姐大姐夫还带着小元宝给娇娇送泥人呢!”
  她说得眉飞色舞,摇头晃脑地实在开心,李福贵却越听越想笑,还是个小姑娘呢,说起玩的就高兴,一边和吉祥姑姑偷偷看向楚王,不出意外地发现他越来越沮丧。
  沈云瑶说着说着也发现丈夫有些不高兴了,就拿玉葱一样的手指戳了他一下:“你怎么啦?”
  楚王把头埋在她肩上闷闷地说:“没什么。”
  他委屈的样子像个孩子,李福贵和吉祥姑姑偷偷相视一笑,沈云瑶却惶然不安起来,扯着楚王的袖子:“你不高兴了吗?我惹你生气了吗?”
  她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问话的样子太招人心疼,楚王大约也忍不住了,把人揽在怀里,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没什么……我本来想带你出去玩的,我想你肯定没见过庆德楼的烟火。”
  他说到这里,不知是真委屈还是假委屈地撒着娇:“可你什么都见过了!我没什么新鲜的玩意儿可以带你玩了。”
  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像只做错事不知所措的大狗狗,沈云瑶是个心软的小姑娘,立刻手忙脚乱地安慰:“你带我去玩我就很开心啦!我喜欢你带我出去玩……”一边说着一边转身想伸手去摸楚王的头,楚王这个坏心眼的还是垂头丧气不说话,沈云瑶急得不得了,抱着楚王的脖子轻轻地摇,声音小得李福贵都几乎听不见:
  “修哥哥,你不要不高兴……”
  楚王立刻就开心了,趁机亲了一下小姑娘的嘴角,沈云瑶羞得钻进他怀里不肯出来,楚王揽着她,絮絮叨叨地问她从前在娘家都做什么,还有什么好玩的,沈云瑶说着说着就说了一句:“哎,我家里人对我可好了!我最喜欢他们了!”
  正是这句话让楚王彻底炸毛:“你不喜欢我吗?”
  李福贵和吉祥姑姑瞠目结舌,楚王仿佛喝了五十斤老陈醋,只要王妃答得让他不满意他就要酸倒所有人的牙。然而沈云瑶还试图跟他讲道理:“不一样的,也喜欢的,但是……”
  楚王开始胡搅蛮缠:“你喜欢你家里人多一点还是喜欢我多一点?”
  傻乎乎的沈云瑶哭丧着脸,努力向他解释清楚“不一样”的,就是不知道吃醋的男人要用哄的,李福贵一个哑巴急得差点开口说话,到底是吉祥姑姑稳重拉住了他。他们就隐藏在角落里,看着一个醋意越来越浓,一个手足无措,到最后沈云瑶有些不高兴了:“你这个人怎么不讲道理的!”
  楚王:“我怎么就不讲道理了!”
  ……
  两个傻孩子吵了两句嘴,背对背坐着都不说话了,沈云瑶咬着唇,好几次偷偷侧过头瞄楚王一眼又转回来,楚王沉着脸,坐了一会,突然笑起来,转身去抱他的小王妃:“娇娇,刚刚是我犯傻气,你不要理我。”
  他这么说,沈云瑶也笑起来,小脑袋埋在他肩窝上蹭呀蹭,冲着他傻笑道:“你不生我的气啦!”
  楚王低下头抵着她的额头:“谁能生你的气!”
  沈云瑶红着脸,埋在他怀里不肯起来:“你不要生气……我喜欢你的,我可喜欢可喜欢你的,我都让你叫我娇娇啦!从前有个表哥叫我娇娇,我不喜欢他,不许他这么叫,还教训他了呢!”
  楚王笑得像个傻子,偏偏还嘴硬:“可你家里人也叫你娇娇,我也叫你娇娇,我都不是独一无二的!”
  沈云瑶好脾气地哄道:“那你想叫我什么?”
  楚王低头去亲她的眼睛:“娇娇儿,你要最喜欢我,因为我最喜欢你了……”
  后面的话李福贵没听到了,因为吉祥姑姑把他拉出去了。这天晚上两个主子到底没出成门,相拥着在檐下看月亮,一个弹琴一个饮酒,赏心悦目得仿佛一幅画。
  许多年后,李福贵老得牙都掉光了,还梦见楚王带着楚王妃一起扎风筝。楚王自小苦过来,哪里有闲情有福气折腾过这些玩意,扎好的风筝好看是好看,就是歪歪斜斜的飞不上去,那只大花蝴蝶一次又一次倒栽下来,还折了一根竹骨,沈云瑶一身青衫青裙,笑得直不起腰:“修哥哥,你放过这只蝴蝶吧。”她说着就去拭他额角的汗,楚王喊人去买个好看的风筝,又叫把那只他自己做的花蝴蝶丢了,沈云瑶就急了:“这个不能丢,你说了做给我的!折了翅膀也是我的!”楚王笑着故意把风筝高高地举起来,沈云瑶就跳着脚要抢,两个人闹作一团。
  真好啊,李福贵咧开嘴想笑,梦就醒了。
  想一想,在楚王府,日子确实过得像一场梦,有王妃在,一向少年老成工于心计的楚王,也难得的带上些孩子气,甚至在院里头养了两只兔子,两个人有商有量地亲手喂。后来不知怎的死了一只,王妃当着旁人倒是很镇定得体,只亲自把兔子埋了,等晚上王爷回了府,她就忍不住委屈得缩在楚王怀里掉眼泪,一边掉一边拿手擦还要抽抽搭搭地说:“修哥哥,嗝,我没事,我,我本来没想哭的……”王爷拼命忍着笑,替她把散乱的鬓发捋到耳后去:“那怎么看见我就哭了?好了好了,没事,娇娇儿想哭就哭啊,没事没事,我明儿再给你找一只小兔子,不哭了啊……”
  沈云瑶到底也不肯接受一只新兔子,她拉着王爷,在埋兔子的树底下,种了一株石榴花。
  (二)
  后来李福贵常常想,那只死去的兔子是不是上天的一个警示,可转念一想,什么警示也没有用,这世上有一种人,下定了决心就没有什么能把他拉回来。
  沈云瑶不知道,他们的兔子死了那天,她丈夫是从哪里回来的,李福贵却知道。许太师去世满一年,他的孙女除了服,进宫去见许皇后,楚王偶然遇见了安慰她两句,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
  可就是这几句安慰,楚王花了多少心思在心里盘算了多久,那是谁也不知道的。自打许太师病重,楚王不用说李福贵也知道,机会终于来了。
  本朝自楚王的曾祖、祖父那两代起就治国不善,南边有六诏频频生事,北边有狄人虎视眈眈,楚王的曾祖平帝在位时,南边北边都没怎么打过胜仗,只得先后派了两个妹妹三个女儿去和亲。楚王的祖父成帝临朝那二十年,更是朝政混乱,成帝一心与他的陈皇后过他们的小日子,朝堂上各方势力斗得你死我活也没人管,末了是老早被排挤出京都的许家收了渔翁之利。算无遗策的许太师借着在北边立下的军功东山再起,慢慢把持住了朝政,废了太子,另扶今上登基。
  皇上是靠娶许家女儿上位的,朝堂后宫哪里由得他说了算,在位这些年,过得实在委屈。后宫有个许皇后,前朝有个许太师,朝中的大臣即便未必全部都是许太师的人,也可能是护国公、沈丞相、宣平侯的,就是没有皇上自己的。
  莫说朝政,连皇子公主的婚事也不由皇上自己决定,皇上的孙子里不少都是许家的亲外孙。十二个皇子,一多半的正妃都姓许,东宫里头不仅太子妃姓许,还有一个姓许的昭训。
  可许家最重要的女儿还没嫁人。许皇后的亲侄女许婵芳尚且待字闺中,这女孩子的年纪有些尴尬,皇上十二个儿子里,与她年纪相当的皇子连带楚王有四个,不是母家出身太低就是身有残疾,实在配不上许家长房的嫡长女。许太师原想把她嫁给林大将军的长子,林家也十分有心,频频上门,许皇后却总觉得委屈她了,一来二去,到许太师死她的婚事都没定下来。
  但许太师终于死了!许家根深叶茂,可许家再没有许太师这样的人物了!许太师的儿孙里,连一个能及得上他一半能耐的都没有!
  楚王在书房里坐了一夜,拂晓的时候很低很低地笑了一声:“且看吧。”
  婚后小半年,楚王日渐忙碌,沈云瑶是独自一个人也能玩得高高兴兴的,写诗种花,编琴谱编得不亦乐乎,哪里晓得楚王外头都跟人做了几出戏?也不知道楚王跟沈丞相说了什么,沈家也是一点风都没透进来,等宫里两道旨意下来,沈云瑶整个人都有些懵。
  第一道说的是,先太子不忠不孝,贬为庶人,另册楚王为太子,楚王妃沈氏为太子妃。
  第二道是许太尉长女贞静娴雅,德行出众,赐婚太子,为太子良娣,择日完婚。
  楚王把沈云瑶牵到书房里,李福贵跟吉祥姑姑留在外头面面相觑不敢动,房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过了一会,楚王却唤他们进去。
  沈云瑶坐得端端正正,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李福贵头一次看到不笑的沈云瑶,心里竟有些发憷,这才想起,沈老丞相是能与许太师缠斗十余年的人,他的小孙女,可能爱哭,自然是不可能只会哭。
  楚王站在边上沉着声说:“姑姑,你把,把我母妃的事,讲一讲吧。”
  吉祥姑姑就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刘美人如何得宠生子,许皇后如何屡屡相逼,如何在六岁的楚王面前活活打死他的生母,楚王在宫里那些年,经历了多少惊心动魄的算计,还有李福贵是怎么哑的……待她说完,李福贵抬眼去看沈云瑶,听了这样悲惨的故事,她既没有心疼得泪流满面,也没有哭着闹“可你怎么能娶别人”,平日那么爱哭的一个人,此刻居然冷冷静静的,看了楚王半晌才说:“修哥哥,你是想要当皇帝的,对不对?”
  她平日娇滴滴的,看楚王的眼神也是缠绵宛转,如今的眼神却清凌凌的像古井的月影,问得这样干脆利落。楚王的声音带着新磨宝剑般势不可挡的锐气,也只干脆答了一个字:“是。”
  沈云瑶又问:“我祖父他们知道的,是不是?”
  楚王又答了一个“是”,沈云瑶垂眸笑出声来,摇摇头起身整顿衣裳,端端正正朝楚王行了大礼:“那,妾拜见太子。”
  她不吵不闹,行完礼就要走,楚王那股锐气丢到了爪哇国,吓得脸都白了,抓着她的手语无伦次:“娇娇儿别,我不是,我,我之前没告诉你是怕你担心……我,我也怕你生气。我对许婵芳绝没有,没有一点……我心里只有——”
  “我知道”,楚王话都没说完,沈云瑶就直截了当地打断他,背过身往外走,“我当然知道你只喜欢我,你眼睛里都写着呢,我只是”,她回过头看着楚王,眉目里全是怅惘,“我只是觉得,人家许姑娘没了亲祖父,不知道该多伤心呢,你就这样骗她,你们就这么,就这么,你们啊……”
  她这样的话,叫人怎么也答不上来,楚王试图辩上一辩:“若不是她祖父她姑姑……”
  “你没得选,你一直都没得选,我知道……所以,她也只能没得选了,对不对?我也……我知道,我不是怪你”,她的声音那样温柔,李福贵却头一次晓得深明大义四个字,念起来也叫人觉得冰寒彻骨,她轻轻地说:“修哥哥,只是你不该让我这么叫你,你该让我一直喊你王爷的。”
  她就这么出去了,楚王的目光追着她的背影,许久以后才说:“到了东宫,姑姑你就到瑶瑶身边去,她还是个小姑娘呢,姑姑替我看顾她。”
  这年年底,吉祥姑姑就在那位“被骗的许姑娘”手下送了命。
  那时太子妃怀了孩子,天天吃什么吐什么,瘦得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吉祥姑姑只好变着花样地做菜,只盼她多少能吃下去一些。朝堂上风起云涌,太子忙起来觉也不睡也是有的,况且还要应付许良娣,能陪着太子妃的时候实在有限。亏得辽西来的周昭训爽朗大气又通透,整天陪着太子妃,给吉祥姑姑打打下手,给太子妃讲讲辽西,一时兴起还耍几手拳脚,李福贵还记得她一翻身就上了树的身姿,当真矫健敏捷!不愧是辽西营州周氏的女儿。可惜没生做男子,一身本事不能阵前杀敌立功,只能用来翻身上树给太子妃摘果子。
  吉祥姑姑偷偷对李福贵说:“我原先嫌她太跳了,把太子妃都带偏了,上回未央宫罚太子妃禁足抄书,全是这丫头撺掇惹出来的祸事!不过啊,这周昭训虽说没规矩,心倒是好,这几天还跟我学做菜,说是我辛苦了,等她学会了替我分担一些,哎呀呀怪贴心的。咱们家主子还是有福气,若是纳进宫里都是刘奉仪那样的,那多糟心呐。你说刘奉仪,那鼻子那眼,跟咱们娘娘多像啊,怎么性子那样古怪,净在无关紧要的事上犯犟,昨天又被那边罚了。哎呀呀,咱们娘娘若看见自家侄女这个样子,不知多伤心呢……”
  李福贵自打哑了以后,吉祥姑姑就喜欢找他长篇大论地唠叨,反正他听了也不能说出去,李福贵听得昏昏欲睡,丝毫不知道,这是吉祥姑姑最后一次这么跟他絮叨家常。
  起因最初不过周昭训送给太子妃的一把精巧小匕首。据说辽西一位少年侠客曾用它惩戒过许多为害乡里的恶人,尽管太子妃很怀疑那位少年侠客就是周昭训自己,却还是很喜欢每日听周昭训拿这把匕首给她讲故事。这事不知怎的就传到许良娣那里去了,一日去未央宫,趁着大家都在,许良娣对许皇后说:“姑妈,咱们娘儿们整日闲坐怪没趣的,我听说姐姐那有好故事听,姑妈,姐姐怀着龙脉实在辛苦,咱们去瞧瞧她,顺道也沾姐姐光,也听一听解闷不好吗?”
  她这么说,许皇后哪有不允的,一群人乌泱泱地杀到东宫,正好周昭训拿着那把匕首在讲故事,许皇后笑眯眯叫太子妃拿过来给她看,还没等人缓过神,许良娣就惊慌失措挡在皇后身前,质问太子妃是不是意图行刺。
  这都不算阴谋,是明晃晃的阳谋,可你能说什么?接凤驾手持利器,往大里说,说沈家意图谋逆也不是不可以。
  吉祥姑姑就这么站出来顶了罪,咬紧了牙坚持说,太子妃平日把玩的那把匕首不过是木雕的小玩意儿,今日这把是她偷换的,想趁着皇后来东宫之际行刺。
  问她为什么行刺?吉祥姑姑说,她有个一起进宫的同乡姐妹在未央宫当差,被许太后杖责一百送了命。
  这番说辞,许皇后能认就有鬼了。可宫正司使了十数种花样,吉祥姑姑还是那几句话。
  姐妹是有的,不过都是十年前的事,与吉祥姑姑不过点头之交。木雕小匕首也是有的,却是从前太子还在单相思时亲手做的,他那时做了许多小玩意,全交给吉祥姑姑收起来:“姑姑收好了,将来要送给我和瑶瑶的孩儿的”。
  吉祥姑姑原与刘美人有八拜之交,太子从生下来就由她亲自照看,吉祥姑姑命丧掖庭那日,太子没事人一样陪着许良娣用晚膳,说政事。第二日上朝前,他沉吟许久才对李福贵说:
  “你去瑶瑶那里。”
  “想法子哄她多笑一笑。”
  “万事当心。”
  (三)
  周昭训经此一事,从此竟沉稳下来,什么侠客什么传奇,再不听她说,反倒是照着吉祥姑姑的菜谱学做菜,学得还有模有样的。
  太子妃受了惊吓,孩子早产,腊月二十七生了一对龙凤胎。
  太子抱着孩子,握着太子妃的手簌簌落泪:“娇娇儿,咱们有孩子了。你别担心,你别怕,你要养好身体。娇娇儿,咱们的孩子什么都会有,我再不会让他们受这许多委屈。”
  太子妃素着一张脸,抬手去擦他的眼泪:“修哥哥,我不是受不得委屈。”
  她什么都明白,只是不喜欢东宫。
  她也像吉祥姑姑一样爱偷偷跟李福贵絮絮叨叨:“福贵,我不喜欢这里,我不喜欢,阿柔也不喜欢……他们不累的吗?修哥哥,许良娣,皇后娘娘,他们不累的吗……”
  他们累不累的不知道,但从不打算歇一歇。除夕夜,别人家父母儿女团聚,小长平却从周昭训怀里叫许良娣“接”走了。
  太子妃抓着太子的袖子问:“修哥哥,许良娣会不会好好照看小长平?孩子哭了,她那里会有人抱一抱他吗?”
  太子揽着她,凝望着小女儿的睡颜,眉头紧蹙,张了好几次嘴也没说话。
  小长平回来的时候已经不会哭了。
  太子妃抱着已经冷了的孩子瘫倒在地,生生咳出一口血,两眼空洞洞的,张着嘴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李福贵和周昭训一左一右去搀她,听见她很细弱的一声“我的长平……”,就抱着孩子厥过去了。
  太子一直到深夜才来看她,小小的人儿盖着厚厚的锦被,脸颊还是湿的,睫毛微微颤着,到底也没睁开眼。太子守在她床边,哼着从前吉祥姑姑常哼的江南小调: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
  他反反复复地哼着哼着,太子妃面庞上有两行清泪蜿蜒而下,他又伸手替她拭去了。
  他们始终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小长平的死换来赵王党的倒台。
  赵王妃的母家原也是许家的旁支。许太师死后,当家的是许皇后的哥哥许良娣她爹许太尉,此人能耐不高,脾气却大,许家其余各房没几个看他顺眼,私底下早已斗得相当厉害。先太子身边原也有不少许家人,太子妃虽姓许,却只是许皇后隔房的侄女,哪里有亲侄女靠得住?先太子又念着他生母,真真不识抬举。许皇后兄妹不管不顾地除了先太子,多少也有点“清理门户”的意思,只是这一下点燃了许家其他人的怒火,便以赵王妃的父亲为首,集结在赵王身边公开与许皇后打擂台。
  赵王妃谋害皇孙,实为大逆不道,太子在朝堂上痛骂赵王妃的父亲有辱许太师清名,跪下来哀哀恸哭,许太尉立时也老泪纵横,表示此事简直家门不幸丧心病狂,一定要“清查到底”,许皇后脱簪披发,跪在皇上面前请皇上不要因为自己宽恕许家那些不肖子孙的罪过。